将军轻轻瞧我:“我并未怀疑你。只不过在去恶人谷之前,总得要琢磨琢磨,是不是值得跑这一趟。”
我一愣:“什么意思?”
她抬手拂了拂我左肩,悠然道:“你身上的伤一直没好透彻,去恶人谷要出玉门关,要走过荒漠和冰原那种地方,这一路又远又险,还是让我陪着你吧。”
我那腔无名火顷刻灭得干净,转而旁生出几分尴尬来。
还是要带上这厮满地乱跑么?我很不愿重蹈苗疆之行的覆辙,寻思一会儿,婉言相拒:“陶家公子那儿有笔墨,你给暄儿写一封书信,让我自己捎去就好了。”
她嗤笑:“那你知道恶人谷往哪边走咯?”
我:“……”
不识路,这委实是我一个十分要命的短处,更两次三番让她抓住容易迷途的毛病,要挟诱惑,屡屡得逞,纵然不服,我也拿她毫无办法,就只能自恨脑袋里少那么一根识途的筋了。
将军直起身,满眼郑重:“所以,跟着我吧。”
我仍然无言以对。
此后过得十来日,将军的伤已好得五成,云衿伤臂由韩阅亲自照拂,亦不必再去担虑。只是千度,自和父亲分别之后,初时以泪洗面了两天,韩阅瞪过几回,倒是不哭了,整天坐在院内观天,寡言少语,让云衿瞧着甚为忧心,小小年纪如此无聊,长大了该是何等阴沉心性,执意劝着韩阅把他带回青岩。
韩阅其时端茶浅啜,却云淡风轻:“他有一个好师父,稍加指教,不会长歪的。”
云衿不以为然:“好师父可不会胡乱打徒弟。”
韩阅搁盏,扬眉:“你管得很多,想当师娘了?”
他这话说得,我纵然旁观,也禁不住难为情,再瞧云衿,她听罢之后,蹙起眉,望了望韩阅的背影,韩阅亦回头瞟她一眼,相顾无言,韩阅面色未动,可她不知道都想了些啥,颊边竟然红了一红,飞也似垂下头,抬手揉了揉脸,又以迅雷之势沉敛眼眸,假装镇定自若。
咳,我本是要去告辞的,没成想能见着这幅画面,彼时感怀分外复杂。
韩阅话虽如此说,可万花谷他确是决意回去一趟。
长安其地物用匮缺,他随身所带药物不多,大半皆使在将军身上,剩余不足以支撑云衿痊愈,何况她是被尹老妖亲手所伤,有没有别的隐患,还需回谷让孙老先生细看,自然,小千度也需带去入门才是。
是以,在陶宅盘桓半月之后,我们几个不得不分道扬镳。
话别之时,陶大公子甚是叹惋:“我家这小院儿,因为你们几个,难得热闹一阵,却也不知道你们走后,它又能在狼牙爪下撑得几时。你们江湖人四海为家,可我呢,若有朝一日顷刻覆巢,只怕与老人家都不得安生了。”
韩阅沉吟:“公子要是愿意,可收拾收拾行装,与在下同去青岩。”
云衿则衣袖一挥:“青岩那么无聊,不如来我藏剑山庄吧。”
陶侃十分顾虑:“青岩是个什么地方,藏剑山庄又是何处?”
韩阅的眉峰很是打眼的抖了两抖,云衿与我对望一眼,我咳了一下,道:“这,读书人,不知江湖门阀,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云衿摇头,向陶侃一瞥:“秀水灵山隐剑踪,不闻江湖铸青锋。西子湖畔,藏剑山庄,自然是个有山有水,好玩又好看的地方。”
韩阅不以为然:“一个打铁的园子有什么好看?我万花谷上有清风明月,下有春兰秋菊,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琴棋书画,诗酒茶花,百药神工,试问好不好看,好不好玩儿?”
陶侃听得两眼发光:“委实不错。”
云衿一急:“你万花谷离长安这么近,狼牙军转眼就能打到门前。”
韩阅轻哼一声:“工老师所铸机关铜甲,镇守要道,狼牙军纵使有胆,也只落得个有去无回罢了。”
云衿气得直跺脚。
将军本是牵马驻在我身旁,听韩阅如此说道山庄,眉梢微微一扬,似笑非笑:“无论藏剑山庄,还是青岩花谷,到底都是大唐河山,既是一国山水,就无甚分别,要是不能守好这方故园,又怎么有你们的风花雪月?”
那两人一时默然,陶侃负手,若有所思。
将军悄悄凑到我耳边:“我这话说得好不好?”
我漠然嗯了一声,眼风一瞥,她抿着嘴,却藏不住眉尖唇角的几分得意,看得我甚是牙痒。
此番前往恶人谷,即是复向西行,狼牙军布防险密,便依然掩迹潜奔,于是,我把初时来长安的路,返身再走了一遍……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在将军带走东方那一刻,直接紧追上去,也省得许多烦恼。
而将军对于那时情状,也有一番话来。
她说,在马嵬虽然救下东方,可她自己孤单一人,这么大的秀姑娘,她带不到什么好地方去,只能让东方回营;而又想起护主离京时,天策府已被狼牙军攻陷,但东都之狼岂会轻易认输,就算最后只尚存丁点星火,也有卷土重来之时。
她索性只身回去找寻旧部,一路风火,将将赶到长安,却从别人口中听得,狼牙军正在城中捕杀忠良义士,遂暂止行程,先去内城凑个热闹,没成想这一去,倒撞进了陷阱之中。
说到此处,她冷哂一声:“洛阳失守之时,天策府亦遭围困,可圣上早将我府当成弃子,直至它被叛贼攻下,也未派出一兵一卒支援。杨宁将军已然战死,我们仍豁出命来护着这位皇帝……”
“……我从藏剑到天策,又从沙场到江湖,已经历无数次生死了。这把重戟斩了史宗声,却杀不尽狼牙追兵,在青龙桥上,我与他们打了两天一夜,脑子里只是想着,总要好好活下去,活到天策府重建之时吧!”
其时,我们歇在荒村残垣之下,她这叹息,正起在绵雨初落,风声缓缓,连她的话语都吹不散。
我望着满眼风雨怔了一会儿,喃喃开口:“这些,我可以帮你的,你怎么就不肯去找我?”
她凝目瞧来:“萧姑娘,你说过,我们是陌路的人,自己反倒忘了么?你心直口快,却不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会多伤人心。”
我悻悻然:“既然晓得是气话,你不应该当真的。”
她轻轻一哼:“那惭愧了。不论你说过哪些话,我一直都会当真,不但当真,还会记仇,一点一滴,全记得清清楚楚。”
既然你记性这么好,那就记一辈子算了!
我愤愤的想。
第 27 章 荒声沙(四)[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