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睽之下,找到一处角落入座,我倒没他那样镇静,亦步亦趋,紧跟在将军身后,一边随着她置放行李,一边瞟看周围那些带着敌意的脸孔。
将军转头来揶揄我:“平常见你打人很厉害,到了这里竟也会怕?”
我摇头:“这里的人面目不善,总要提防着些。”
她微微一笑,轻声道:“这些人里,若是商客,倒不用理会,你不惹他,他不会来烦你。真要提防的是那等江湖人,他们中有不少是在逃的大盗和凶徒,或者一些草莽英雄,鱼龙混杂,你别去乱瞧就是了。”
我听得又惊又奇:“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她坐在楚南风右面,以手支颐,漫漫瞧我:“这便是出门多的好处了。我入了天策府后,少不得要随军各处征讨,这地方闹过红衣乱,我来过好几回,自然熟悉,不然又怎么敢带你走如此远的路?”
随即低头自嘲似的一叹:“我戎马半生,也就这个本领值得夸口了。”
我在座中默然许久,从这句话里嚼出了一股酸苦之味,微一踌躇,只觉得心里那几个疑惑,还是问出来好些。
“你当初,到底为了什么,挑了暄儿的手筋,又为何想到去天策府,沙场惨烈无情,你就没有怕过么?”
大约是撑得手麻,她换了个坐姿,手指轻叩起桌案,一面思索,一面问我:“这些话,你是不是憋很久了?”
我点头:“我为人直接,你若不方便,就不用理会我。”
一旁的楚南风突然出声搭话:“公输将军,挑人手筋如此残忍卑劣的伎俩,你居然也做过?”
“非礼勿听!”我对他大感不满,“我们女子间的事情,你一个男人来凑什么热闹?”
他很委屈:“但你们在我面前说话,在下不得不听。”
我提议道:“你大可将耳朵闭起来。”
他眨眨眼睛,难以置信:“岂有此理?”
“那些事儿,楚公子听到了也无妨。”将军冲我摆摆手,“我祖上自春秋始,历代都为兵家造制攻城之器,但攻城厮战,不免杀伐,故而公输家世代杀孽深重,到了此朝,已然人丁寥落。”
“因自小家道凋零,双亲不想令我幼时一直凄苦,所以九岁时送我拜入山庄,正好与暄儿同年。她归于大庄主正阳门下,我则让蒙师父领了去;她心气高,事事好胜,我这人孤独随性,不愿跟人争,处处忍之让之;忍让久了,让她渐渐习惯,反倒由此黏住我了,而我就像多了个妹妹,自然偏宠些。”
“直到红衣教之事闹得江湖人心惶惶,听人说,他们专以诱惑年轻女子入教,引诱之法,毒?,权利,谬论,不尽种种,难以启齿,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当时年纪都太小,最大的,不过十八,最易受这等诱惑摆布,可二庄主要从我们之中选人外派,暄儿的性子,我最为明白,若被诱入教中,后果不堪设想。我一时毫无他法,唯有在擂台上赢了她,使她出不得庄去。”
话到此处,将军停下,喝了口水润喉。
“所以你挑了她手筋,她不但不能出门,更没法动武对付红衣教了。”
“我确然想给她胳膊上弄出点伤,但……那时跟她打了整整一天,到得傍晚,我又饿又乏,两膀也累得酸胀,眼前发花……”
我左右眼皮先后一跳。
她抬眉看我,言辞殷切:“那其实是误伤,你要信我。”
我觉得不可思议。
“误伤?!”楚南风惊讶一声,一口水呛在嗓子眼儿,撕心裂肺的咳了好半天。
等他缓过来,我才转头对将军道出心中所想:“这其实是桩冤案了,你当初为何不向二庄主言明,或许就不用去天策府了。”
“暄儿的父辈乃苏杭的丝绸大户,与叶家在生意场上来往几十年了,”将军摇头,伸指揉着眉心,“他们家极为疼惜女儿,她一只手被如此重伤,不论因何缘故,始终归于我的过失,只是抽一顿鞭子,他们哪肯善罢甘休,二庄主自然不会为一个无名弟子与老朋友闹僵,因而……”
楚南风一声长笑:“哼,天下父母,莫不偏爱自私,世间之人,莫不精明算计,此般皆为人之常情,不过痴人太少罢了。”
将军呼出一口沉重气息,再道:“天幸父亲常为天策府执事,那里的许多人都是我叔叔辈,离了山庄,就剩入府这条路了。不过也好,比起闷在院子里练剑,我更喜欢坐在马背上跑,这一跑,便是天南地北,倏忽十载,只记得第一次与红衣教徒正面相抗,手抖得拿不稳兵器,这些人后来全成了我戟下亡魂,时过境迁,早已无知无觉。”
她娓娓而谈,话声平静,言辞扼要,道出十几年的种种,嗯,她仍然年轻,见闻却如此富有,而我这十几年中不在绣花,就是练剑,相比之下,自愧不如。
客栈的老板娘提壶路过,给我们这席续了茶,插上话来:“这位女将军年纪不大,大风大浪倒经历不少,遭了这么多罪,就没人怜惜过你么
这老板娘的耳朵比楚南风的还尖,随口一句也问得直戳心窝,我忍不住多看去两眼,她三十多年纪的模样,样貌标致得很,一双眼睛更生得厉害,亮亮得想要瞧到人心底去。
将军被她这么一问,莫名朝我一瞥,随即摆手:“居于水上,则无岸得倚。既然这小半生都混了过来,我便不需要谁可怜。”
老板娘愣了一下,哈哈笑道:“说的没错,你我一样,都只是江湖过客,江湖本就无情无义,谁又何需谁过分怜惜。”
这俩人言语之间漫不经心,但我听得无端烦闷,诚然没有谁离不开谁,可是一路相互扶持不好么,怎么就成了可怜了?江湖人再怎么居心险隘,总会有那一块淳善之地吧?
正怄得沉郁,旁边一个喝酒的光头涎着脸,突然凑到老板娘跟前:“金老板,你笑得可真好看!”
老板娘柳眉一竖,伸手推了他一把,扭脸对附近布菜的伙计吩咐一声:“这贼和尚又喝糊涂了,让他清醒清醒。去,到厨房把老娘祖传一百年的擀面杖拿来!”
过不多久,那光头被拖到角落,打一棒他就嚎一嗓子,客栈院里的高台上还有几名胡姬在跳舞,莺莺燕燕,婀娜绰约,两厢里此彼应合,惊得我跟楚南风两个人一愣一愣。
唯有将军熟视无睹,镇定如常,回头问老板娘道:“我带了个死人上门,不妨碍金老板生意吧?”
老板娘哼了两声:“你晓得妨碍就好,不过我这些客人什么场面都见过的,那个死人又是搁在马棚边儿盖着,倒也没多碍事。”
将军点头:“多谢金老板,等今晚过后就不会打扰了。”
金老板闻言扬眉,眼风往左右撇了两撇,忽然笑了一声:“不必等了,该来的人,这不已经来了吗?”
我们几个人放下手里的吃喝,随她的指引抬头望过去。
可不,长牙帮的人,来得实在太快了。
第 29 章 居水无岸[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