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森地打量一个冒犯她的无知人类,一面慢条斯理打磨自身爪刃,看似无争无趣,却又有谁能料到眨眼的下一刻,这个人类会不会沦为她爪下的猎物,瞬息中被撕碎血肉,食取精魂?
她这样的眼光,我曾见过相似的,便是叶靖书,唯一不同之处,是后者没有如她这么冷冽又平静的,杀意。
她有叶靖书的几分影子,且似乎更胜于她。
反观赵大,被如此一双眼睛盯着追着,如影随形,如覆刀霜,显见得已有了许多不自在,偏开头脸,视线有意无意,缓慢游移过咫尺内,那根可怜兮兮的齐眉棍。
他仍想拿到它,但还在等机会。
可他还有这个机会么?
“我有刀。所以,你也可以有一样兵器。”
少顷,阿绫开口道:“但两招以后,你生死由命。”
声音比夜雪的清冷更甚,仿佛赵大已经是一具尸体。
赵大拧着眉,怒目瞠视半晌,最后深深呼吸几口,突然咬紧牙关,伸手,一把抓住齐眉棍。
可就在他得手的一瞬,阿绫骤然动了。
当其时,甚至过去许多时间以后,我仍觉得一阵阵心悸和惧怕,心悸之余,又暗生几分庆幸。
心悸惧怕者,乃是阿绫的刀。
已然气绝的钱老二,临死前还挣扎着说一句,她很快,我以为那只是败者,想保留最后的体面而寻的借口,直到亲眼所见。
只是那么顾盼的一个流转,她的身体变幻作青色厉风,乍然而起,倏忽拢聚,飘摇不定,顷刻不可捉摸,而风中屡现一线冷电,不期而遇,寒光摇曳,气息侵漫,甫现端倪,却方寸间杀机绸缪,防不可防,五内尽慑。
赵大被笼罩其间,一边持棍急挡应战,口里更是忿怒呼喝,意图震吓对手,但听起来应是徒劳,甚至有些虚张声势;他以棍对刀,本就没占到便宜,却总一意固守,一味地见招化招,被动着抵御攻势,终不免左支右绌,渐至下风,而弱处尽显。
他没有出过一个强攻的招数,或许本就找不到那个时机。
很快地,那根棍上的斫痕,和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血散白地,淅淅沥沥,像极了雨滴。
如果是我,当如何应对?
我不知道,至少是此时此刻,我还想不到,该怎么从这般紧密盛凌的刀意中寻一丝转寰生机,以炽息?用寒力?还是以快打快,如赵大那样硬拼个你死我活?
肋下与后肩的伤痛一齐搅进神魂,冰凉与灼热,哪一种都不能长久消受,但我仍很庆幸,庆幸在龙门客栈那一晚,将军没有面对如眼前这样的阿绫。
是叶靖书那时并不想对她下死手吗?
或许吧。
思绪辗转回来,就闻得赵大重重一声喘息,晃了晃身体,倏尔直挺挺跪下地去。
“我很敬佩你方才的勇气。”
清越一声刀锋轻啸,阿绫转臂一振刀身,抖落刃上血珠。
“却还是高估了你。”
她胸口微微的起伏,站在他身后,垂眉注视,清淡之中,隐着几分遗憾,“你竟都经不过一招。”
她说这话时,语音缥缈,尚有惘然之感,纵然无意,可听着确也令人十分气脑。
至于赵大,不知他有没有听见,只是独自跪坐着,似耗尽了气力,一口口艰难呼吸。他身上的衣物已无一处完整布料,刀伤纵横,血涌得似乎无穷无尽,一如钱二死去前的模样。
“……我,没有输,情势不对,……没有输……”
他碎声呢喃,支起齐眉棍,想撑着站起来,然而那根棍子亦伤痕累累,更不如人类身体柔韧,将将受力,便喀喀数声折断作无数段。
赵大的脸跟着变得灰黯。
“你是谁……你做过什么……还有,你的刀……你的刀,你究竟是谁……”
他喋喋问着,虽声音虚弱,却也执着。
阿绫淡淡瞧他几许。
“我叫裴绫,刀名溯川。方才的招式,叫川雨。”
她一字字认真地回答,赵大听着,惨白脸上忽起惊恐神色。
“川雨……,溯川……你是龙门胡狩……胡老帮主的……”
“他是我义父。已离世三年了。”
阿绫说完,横刀遽然往前一送。
那刀势迅极,赵大只来得及瞥见刀锋从自己胸膛冒出,而再抬首时,目光已然涣散。
“季修……悔不听你……”
最后的几个字实在支离破碎,我听得不太清,但眼见着两具新尸,满地红艳,颇也有几分唏嘘。
他们本与我毫无关联,却殒命于此,究根究底,不过一“贪”字尔。
他们贪那所谓赏金,便视我性命安危如草芥鸿毛,可轻可取,因此再度身陷我局,直至横死于雪原,全乃咎由自取。
因为,我即是我,连自己都不得轻贱自己半分,遑论旁人?
一念及此,我心头遂冷。
“阿绫。”
阿绫侧脸望来:“叶姑娘。”
我看一眼旁边的孙三:“他还活着么?”
她“嗯”了一声,说道:“这人一直想挣脱,我便与他说要挑脚筋,在他左脚踝划了一刀,他信以为真,现下只是疼晕了。”
看不出他一个大男人嘴虽硬,身体却这么娇弱。
“帮我弄醒他。”
阿绫闻言走过去,先拿脚踢了踢,人没有动,她沉吟片时,从腰间摸出把雪亮匕首,蹲下去割开他裤腿。
我看不懂她要做什么,眼见着篝火愈来稀薄,便起身去加些柴,随后坐下歇息,摸一把后肩,还在往外渗血,不禁生烦。
伤在那种地方,一时半刻竟还不好包扎,除了封穴止血,毫无办法。
“我帮你吧。”
南烛说话的声音不高,透着恹恹的羸弱感觉。
我扭头瞟她一眼,不想回应。
她停步在那儿,眉头蹙了下:“我不会下毒。”
“那你欲待何时?”
她咬起唇。
正沉寂间,只听得杀猪也似一声惨叫,那厢孙三在地上一阵颤抖,蠕动着想站起身。
虽说有阿绫压制着他,但我仍有顾虑,便转口又对南烛道:“到我身后来。”
她迟疑片晌,终于还是依言过来。
“贼小娘们,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不然就算成了鬼,佛爷也不放过你们!!”
隔着火,孙三一边骂,一边痛嚎,嘴硬倒是一如既往。
“我正是在剐你。”
阿绫说罢,用匕首挑着一块血淋淋的事物递到他面前,“闻闻,是不是和你身上的,一样臭?”
孙三的神情一僵,顿如见鬼一般,黄脸皮也变得煞白。
阿绫见他没再则声,视线随即向我:“叶姑娘,您可以问话了。”
我微作颔首,脸上不动波澜,心底则默叹她这番逼供手段,不论真假,其道之狠辣,是我永不能及的地步。
“说吧,你是如何害死钟老前辈?”
一想到此事,我一腔怒火腾地烧得炽热。
恩义当亲,那是山灵野兽贯有的品格,而人类最擅长之道,却恰恰与它们相反。
忘恩,嗯,且负义。
“什么老前辈?我不认识!”
孙三纵是害怕,仍自梗着脖子叫嚣。
我阖下眼,心里念着要忍,但右肩一沉,南烛捉紧我肩头的衣物,埋着脸,身体微颤。
“他们……跟着老前辈去到他家里,吃他的用他的,还嫌不够。我看他们面目不善,不愿替这人治伤,他便挟持老前辈来威胁。前辈拦住他让我快逃,自己却……”
“我好恨。第一次这么恨自己,半点武艺也不会,不能救人,不能自保,就连亦之……”
她没再说下去,头低得愈深。
“再高的武艺,只救得了眼前,可你有医术,能救千万人。你还很聪明,知道跟这些人一起来找我,知道怎么诓骗赵某人乱他方寸,所以,别觉得自己没用。”
我不晓得自己为何要对她说这样的话,明明对她之前那些,所谓对我用毒的言语十分气恼,可见她难过,终是不忍。
她似是呆住,沉凝好一会儿。
“如果我告诉你,我说用毒之事,句句是真呢?”
说着,她径自笑了笑:“如果都是真话,你还会救我么?”
我听得默然皱眉,复又舒展:“会。”
她立刻愣怔,恍然若呓语:“为何?”
“因为我还有一笔交易,要跟你做。”
我站起身,走向孙三,“而在此之前,我得先解决这桩冤案。”
虽步履缓慢,但若夜在抵住他面门的那一刹,仍带足了我一肚子火气。
“你不认识钟老也没关系,我给你讲个故事。半年以前,在长安城外,有个狼牙军官要追杀我,他追得太紧,把我逼急了,所以我用这把剑,将他活生生开膛破肚。”
我瞄着他那副又恨又怕的样子,继续说道:“当然了,你皮厚,我现在也不能给你开膛,更没有这位阿绫姑娘的耐心,一片片剐你的肉。故而,两条路,你自己交代怎么害的人,或者,你选个死法。”
孙三抬起头,望几眼赵大和钱二的尸身,望得多时,突然放声狂笑,状似疯癫。
“一个老不死的老贼,死就死了,你们非要知道?啊?!那我可说了。他偷袭我,在背后用胳膊捆我的脖子,差点把我勒死,那我没办法了,直接一棍捅穿他肚子,再转身敲碎他的狗头!”
他陡地盯住我,双眼血红,面目狰狞,口里依然不停:“你晓得敲碎人脑袋是什么感觉吗?二哥还骂我残忍,哈,就比冬瓜硬那么一点儿,这也算残忍?哈哈哈,你还跟我讲故事,什么开膛破肚,想吓唬我?那你敢吗?哼哼,你不敢,你这么娇滴滴的小娘皮,根本就不敢!”
他冷不丁凑上前,冲到我耳边嘶吼:“你根本就不敢
说罢忽然张嘴,便过来咬我耳朵。
我惊得仓促躲避,幸得阿绫出手快,立即一把抓住他衣领,倒拽了回去。
“她不敢,我敢!”
亦在转眼间,头顶轻飘飘掠下一声冷哼。
而后衣袍鼓风声响,有个颀长人影跃下树,从我右畔的暗幕中悠然走出来。
青垣。
第 87 章 川雨[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