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已经醒了。但该怎么说呢?我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呆坐着。天晚了,寒意从十一月的玻璃窗外随暮色一点点渗入。今天下午穆铮在做治疗,我们也就没开直播。
也许我上场就不会是这个结果了。不,我不是在指责赵蕤,他表现得很棒。上场比赛裁判吹响终场哨时,我望见他仰面躺在草地上,高举着两只握成拳头的手套大声呐喊。这是我们认识以来他最激动的一次。终于证明了自己,以首发门将的身份帮助球队取得了胜利。从初一到初二,快一年了,他才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机会。或许正是如此,在关键的第五轮比赛,我没有复出,将把守城池的重任继续托付给了他。
不对,是我太怯懦了吧。我当然可以说,姐姐三令五申,两个月内都不许我参加任何运动,否则就告诉我爸爸妈妈。(说来惭愧,我是生日过了一周后才回的家,那时吊带还没有拆。我拖拖拉拉,到生日前一天才跟爸妈说我不回去了。他们一定很失望,可能还会觉得我的状况又变糟了,想跟他们赌气。可我真不是有意要让他们难过的。我也不想受伤,不想让他们担惊受怕。)教练同样不同意我复出,说健康比胜利重要得多。米乐也是。但说到底,决定权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不是没考虑过,还偷偷上网查了很多东西。如今看来,那时的我还很缺少判断的能力,看到网上的“诊断”便不禁吓得怀疑自己乱动一下就要被截肢了。一些脱臼的亲历者讲的故事让我不寒而栗,“病友们”扩充了伤病的边界,在接触他们以前,你只知道伤病在自己身上的状况,而见到他们以后,便能获知伤病的极限和底线所在。同样的伤病因为程度的不同呈现出截然相反的状况,轻的人毫不在意,重的人要死要活。而受伤生病的人难免往坏处想,尽管我的胳膊早已没有太多感觉,那些触目惊心的故事仍让我想象着类似毒蘑菇的东西在我左臂上的生长。我察觉不到它们,却可能已被它们侵蚀。反复的脱臼会是一场噩梦,要是我的胳膊真的出现了习惯性脱臼,那我以后该怎么办呢?它可能在考试的时候掉下来,在骑车的时候掉下来,甚至会在我上厕所的时候掉下来。我要时刻担惊受怕,时刻小心翼翼。在伤病面前,人一点尊严都没有。总不能每次都要米乐帮我脱衣服脱裤子吧。他没这个义务。我才过掉自己14岁的生日,以后的日子应该还很长,就要永远拖着一条不听话的胳膊吗?
最终还是退缩了。保护自己毕竟是本能,但怯懦也是不能忽视的。
今天的赵蕤和学学让我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愧疚了。主场面对结绮中学,除了取胜外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赢下比赛,我们的积分会达到9分。如果能赢2球以上,或者以1:0与2:1取胜,我们就能占据相互交手成绩的优势。一旦取得这一优势,我们只需在最后一轮打平外校就能小组出线。把命运握在手里的机会到了,一切都取决于自己的努力,完全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教练延续了上一场的阵容,唯一的变数是用小七取代了卢卡。
没人会想到,赵蕤在第十二分钟的出击彻底改变了比赛形势。他的进步有目共睹,这次弃门而出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准确地把球踢出了界,却被迎面而来的对方前锋撞了个满怀。跌倒以后,他扭到了自己的脚踝。按照规则,门将受伤要暂停比赛,直到他接受完治疗可以继续上场或是被替补球员换下。
可我们没有替补门将了。我们今年招新一个守门员都没招到。曾经我们能有三个门将,用不过来,想想都很奢侈。而我一伤,所有担子都落到了赵蕤头上,他身后就再没有人了。
赵蕤伤得并不算轻,校医帮他喷了好一阵烟雾般的药后向教练做出了换人的手势。能换谁呢?我没进比赛大名单,就算被换上了,球队在赛后会因为使用名单外的球员而被判0:3输球。早知道就应该让教练帮我报个名的,可到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主动站出来的是小七,他个子不算矮,身体动作也比较灵活,愿意客串守门员。教练同意了,并让卢卡去热身,准备让他换下受伤的赵蕤,顶到小七原先的位置上去。
但赵蕤被校医和队友搀扶着走到教练面前时倔强地摇了摇头。我歇一会,就一会,只要能上,我就一定回去。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甩了甩胳膊,脱离了扶着他的那几条胳膊。迈着倔强和坚毅的步子,一个人尝试着在跑道上行走。教练一言不发,没有换上卢卡。场上暂时是七打八,这是一场赌局。我们把希望寄托在了场下,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奇迹从赵蕤身上发生。
本不该是这样的。我的胳膊早就不疼了,就算不能当主力,也该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救场。而现在我除了呆呆望着赵蕤试探般的行走外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头微微垂着,咬紧牙关,目光如炬,像蹒跚学步的儿童,认真而努力。还记得那个儿时的童话吗?《海的女儿》,就是美人鱼。巫婆给了她变成人的药水,但她每走一步,脚都会像刀割一样疼。大概赵蕤现在就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吧。他没说一句话,如果喊疼的话,教练肯定不会让他继续出场了。这家伙不会骗人,但知道瞒。不会瞒掉其他的事,只会瞒着自己的痛苦。没有声音的行走,不存在的恢复,他是在尽力让自己快点习惯痛感,习惯到足够让自己扛着它奔跑与前行。
“蕤蕤,不要勉强了。求你了。”
我跑到他身边,拉住了那有些发颤的身体。
“我懂的。没事,我马上就去跟教练说,我ok了。”他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你就惯我一次吧,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呢。等你回来,又要把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了。”
他很饱满地朝呆滞的我笑了笑,用力揪了揪我的右胳膊,顺带碰了碰我垂着的手掌,随后突然切换出刚毅果决的步伐,像奔赴前线的战士似的朝教练席走过去了。
但在他重新上场之前,我们丢球了。场上人数终究处于劣势,结绮抓住了这个当口发动了猛烈的进攻。左路少了一个人,明明不得不扩大防守面积,也在身后留下了不小的空间。结绮按着我们的左半边穷追猛打,终于在禁区前造成了明明的犯规。一张黄牌和一个位置不错的定位球。就是在赵蕤走到教练身边时,那个曾在比赛最后射出“穿云箭”的学弟再度张弓搭箭,他的射门越过了人墙,小七做出了侧扑,球打在他的胳膊上弹进了球网。作为客串的门将,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好反应了。结绮的同学再次狂奔庆祝,仿佛已取得了胜利和晋级的资格。小七狠狠地锤了一下草皮,那种不甘心的苦涩味道溢到了我们每个人的嗓子眼。没有人责怪他,大家都对着他喊扑得不错。继续担任队长的学学把他拉了起来,赵蕤也走到了门前。没有关系,比赛才开始,上次做到了,这次还能做到,我们能追回来。他们这么说着,小七摘下手套,将它们端给了赵蕤。
又是0:1开局。这次大家的表现没有可指责的地方,丢球背后更多的是无奈。也许最该被责备的是不能奋身出命的自己。中场休息的更衣室里,我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和米乐坐在一起,任他用鞋尖低低地踢我的脚后跟。大家都在沉默,但都憋着一口气。按这个比分结束比赛,我们将直接无缘八强。要是就这么输掉也太憋屈了。斗志在安静地燃烧,最先说话的是明明,今天他领到了自己本赛季的第四张黄牌,意味着小组末轮和外校的比赛将无法登场。
这是我今年的最后一场比赛了。他说。我这赛季有过不少问题,踢分校的时候挺狼狈的。也许你们觉得我有点软,但是,这最后的半小时,我会拼了命地和大家一起把比赛赢下来的。
对!就是要拼命!结绮的人现在一定在更衣室里庆祝出线了。做梦去吧!学学猛地从板凳上蹦了起来。别以为稳了!一中就是死也不能窝窝囊囊的!
赵蕤的脚上还敷着冰袋,穆铮此时此刻也接受治疗呢。我们必须赢下来,为了所有人,也为了自己。怀揣着这样的心情,我们以最后的底力发动了反攻。遍体鳞伤的猎人仍攥紧了猎枪,稳稳填入仅剩的火药;落马的骑兵用双腿支撑起自己,拔出短刀继续步战。大家投入了所有的体能,无休止地奔跑与逼抢,这是近乎绝望的一次性进攻,我们放下所有包袱,眼前只有破门与逆转这一条路可走。场上的队友们大多经历过去年的淘汰赛激战,面对这种逆风的残酷局面也有些许经验。而结绮的同学都是初一新生,踢得顺风顺水时往往越踢越好,对这种孤注一掷的猛攻多少有点准备不足。夺取了主导权的我们在下半场开始五分钟后就扳平了比分,米乐开出角球,明明在后点用头将球摆渡到了中路,阎希的抢点射门打在了横梁上,但跟进的学学用一脚果敢的补射攻破了结绮的城池。但这一进球完成后场上却一度爆发出小冲突。没有庆祝的学学想跑进球网里把球捞出来,往常他也是这么做的,但这回结绮的门将却倒在地上把皮球死死抱在了怀里,像保护不容侵犯的宝藏。见学学低头从他怀里掏球,他便大喊大叫,双方球员瞬间都冲进了门里,以为是学学有什么动作。一阵推搡和相互指责在所难免,双方的弦都因为比分回到同一起跑线而绷到了最紧,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火药桶爆炸。而裁判并没有耐心听取双方的解释,也没有询问边裁,各打五十大板地给结绮的门将和学学分别出示了一张黄牌。或许结绮门将的目的达到了,时间被往后拖延了,我们的中场核心还平白无故吃了一张黄牌。
对结绮而言,平局是尚可接受的结果,但失利就意味着彻底丧失出线的主动权。我们把强度提高到了淘汰赛的水平,他们明显招架不住。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战时,人永远是不惜一切代价的,往往也就不再那么在意手段了。这是人的本能。随着比赛强度的上升与体能的下降,双方的肢体动作越来越大。尽管市长杯的规则里明确说了不许铲球,但实际比赛永远和规则书有着区别。我们的持球人就有几次差点遭到了贴地飞铲,动作没有让我失控的那次那么大,也是奔着球去的,但看着还是让人有些触目惊心。替补席上的队员们纷纷站到了场边,不时向第四官员和对面的替补席抗议,质问他们到底是想踢球还是踢人。对面的替补席也不甘示弱,嘘声和手势也比了出来。尽管教练几次让大家坐回座位上去,但脑子里已经开始冒烟了。甚至有两次,裁判跑到场边提醒双方的教练和替补队员退回自己的位置。
一次大的冲突终于在第五十分钟爆发了。阎希从边路带球突入禁区,再次用一记精彩的“马赛回旋”过掉了贴防的球员,眼看就要获得射门或传球的良机,结绮的中卫却向他滑铲过来。阎希摔倒在了禁区里,裁判却没有任何表示。但前插参与进攻的学学机敏地截下了无人控制的皮球,正要起脚射门,补防的后腰已然赶到,侧着身子猛冲向了他,像一头盛怒的公牛。
简直是在杀人。裁判的哨子终于响了,手也指向了点球点。可学学和阎希都倒在了禁区里,大家第一时间冲到了那里,包括两边替补席上的球员。我们是去看自己同伴的状况,结绮方面可能是担心我们人多势众,自己的队友会落了下风。阎希没什么问题,缓了一会便自己站了起来。
而学学不是。比上一场要恐怖许多,一道很粗的血痕直溜溜地从他的额头上挂了下来,穿过脸颊,爬到了下巴那里。这回再怎么捂脸也没用了,他右边的眼睛都被血浇得睁不开了,也许眼前是一片猩红的模糊吧。他什么话都没说,十分冷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望了望手上潮湿的红色,又低头看了眼被血迹浸湿的白衣,对裁判做了一个抬肘子的动作,示意裁判对方有肘击行为。他这一切冷静的动作发生于我们两边球员互相的争吵和推搡之中,我记不太清了,场面过于混乱,最后教练都冲上场维持秩序了吧。好像川哥、老叶和米乐都吃了黄牌,替补席上的乐奔和徐牧也吃了,结绮那边也有三四张。不知道裁判是怎么出牌的,徐牧根本没推人也没骂人,只是来扶了学学。大概是执法者是看谁还没吃牌就给谁的吧。他没出红牌,也没让任何人两黄变一红,两边人数还是对等的。
只有用肘子才能把人打成这样吧,我不清楚。我们获得了点球,但我们的主罚手额头上的血还在流淌,他的右眼还是盖在鲜血中不能睁开,有那么一瞬,我以为他的眼睛也被戳伤了。那是个过于可怕的设想,学学的面不改色更让我害怕,害怕他瞒了比我想象得还可怕的状况。
叶芮阳,就全交给你了。我去去就来。这是他自己走到场下接受治疗前的最后一句话。叶芮阳抱起皮球走到了点球点前。又是一个决定生死的时刻。
这只是暂时的止血和包扎,待会你得去医院缝针的。校医在替补席上给学学的脑袋缠上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那样子像个日本武士,缠得再多一点就是阿拉伯人了。
晓得的,晓得的。谢谢老师啦。他笑着,舔舔嘴唇。
王老师,换人吧。校医剪掉了绷带,把它们粘好,回头看向教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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