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点水,大概是一块冰。夏天里的一块冰,它不会融化,只属于渴望在时间里静下来打个盹的人,如果他还能背负着良心上的不安入睡。曾经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我躺在酷暑的封冻或灰烬的寒冷里,反复思考自己手上的血。无意中犯下的罪终究是罪,我面对它,一如米乐今天勇敢地来到这里。但该怎么弥补呢?不知我现在出现在这病房外是不是弥补,或许只是在接受命中注定的惩罚。过去曾躺在病房里的是另一个人,身上连着各种仪器,但代表心跳的那条线终究悲哀而无奈地渐渐趋于平缓。爸爸妈妈以我们今天可能有的姿态相拥着等在门外,光在黑夜里黯淡扑闪。那时的我在做什么?坐在下铺上看被自己找回手套上的那首诗,窗外深沉的夜色隐藏了一个人再不可能出现在我生活里的未来与必然。
我想到了梅梅,希望她立刻出现在我的面前,告诉我怎么办。但她不在。我身边的是米乐。命运对他说出了黑色的玩笑,或是一个弥天大谎。在持久的时间里转了一个大圈,我们竟来到了生命里曾记住却不曾来过的地方。
“柯柯。”忽然间,他抓起了我搭在腿上的手。我疑惑地望向他。
“你好像很难过。”他的眼睛肿得就足够让我心疼了,“是想起什么了吗?”
我垂下脑袋,点点头,又摇了摇。
“不怕。”他这么说着,却还是在夏天打抖,分明是和我一样害怕。我攥紧了他的手,一起发抖。
“队长,害怕的话就哭吧。从来都没见你哭过呢。”明明还真是不了解我呢。可望着他被反复擦试过的眼睛,我绷紧了脸上的神经,尽力地点了头。李天城和艾尼瓦尔听到了什么,从对面走了过来。前者蹲下来安慰我们,说没什么事的,霍队一定会好起来。后者缓缓解下了背上的书包,摸索一阵子后又掏出了我们曾吃过的奶干。那是一阵仓促而有些疯狂地咀嚼,我们像吃着一块必须嚼碎而又绝不想碰的苦药,闭上眼睛把它塞到嘴里大嚼特嚼。远自数千里之外的牛奶与阳光在剧烈的碰撞中化为汁水,差点呛到了我。陡然想起小学的最后两年里姐姐好像比现在胖一些,也许,只是也许,是她吃了很多很多东西吧。至少我现在就想再多嚼点什么,把它们在牙齿间彻底碾碎,毫不留情地咽到肚子里。那段时间我吃饭吃得很少,在家每次拿起筷子时都不能不注意那个空空的座位,眼泪滴到饭碗里,越吃越咸,最后不得不丢到一边,将自己锁进房间。或许姐姐是为了不想起什么事,吃起饭来就狼吞虎咽,好让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在需要的时候敲响我的房门。
“好了。”一位医生从诊室里走了出来。他戴着口罩,但好像还是有些熟悉。
“爸,怎么样?”明明赶忙起身,我们几个也很快反应过来,像幼儿园小孩围住分零食的阿姨那样围了上去。处理好了,有点严重,等消肿以后手术吧,应该是一周后。爸爸,你刚刚是在钉钉子吗,还是插钢板?他还好吗?疼吗?是那种长钉子吗?明明一连串地问。你小子别刚学会几个词就信口开河。兴许是猜到明明已做了一番“普及”,他摘下口罩,很严肃地扫视了我们每个人一轮,下了个判决:你们几个,听好了,我不管他说了什么,总之全都不作数!不要害怕,我才是医生!
说完就走了。他需要休息。也许他在儿子面前很少这么威严,明明的爸爸从来是个非常随和的人,但对自己的工作一定极为认真。我们到底是一知半解的小孩子,太容易被恐惧本身打败。
我至今不知道那稀疏细微的声音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被走出来的两位教练允许进入诊室后,我们看到阿齐的脚正常多了,牵引在一块从床上延伸出的小架子上。他本人很虚弱,但看到我们进来后,还是勉强地笑着晃了搭在床单上的手。
“别哭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他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让我们连头都不敢抬了。李天城和艾尼瓦尔先上去跟他说话,应该讲了很长时间,最后他们俩才满怀歉意地告诉他,非常对不起,球队没能打进决赛。阿齐十分耐心地听着,直到最后,也只是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
“看来穆铮没骗我,一中还是挺难对付的。”他的手指立了起来,指向站在二人身后的我们,“这次算你们运气好哦。”
“对不起!”米乐猛地冲到了阿齐面前,弯下腰,头也四十五度地垂了下来,两眼闭得死死的。“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大概就是这种姿势,我也加入进来了。[2]
“干啥呀,向全国人民谢罪吗?”他有些狡黠地笑了笑。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会赔钱的,多少钱我都赔。我也会负责到底的,一辈子都负责!”米乐说着说着又哭喘了起来,一下呛到了自己,咳个不停,我忙拍打着他瘦小的背。他轻轻推开,还想坚持向面前的人承诺。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才不要一个男孩子对我一辈子负责呢。你可换个人吧。”单薄的声音里哼出了一股小孩子开玩笑时常有的淘气劲,能让任何人瞬间真诚地放下心头的紧张不安。
“欸?可是……”米乐的忏悔与许诺被打断了,有些茫然地愣在那里。
“小不点呀小不点,第一次吃红牌吧?舒服吗?”他颇为得意地在米乐眼前摇了摇手指,好像那张红牌和他自己现在的处境毫无关系。大家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米乐咬咬嘴唇,说确实是第一次。
他用舌头舔了舔自己有些干的上嘴唇,要我们把床头的矿泉水递给他。咕嘟咕嘟地喝完后,他拧紧了瓶盖,看我们把瓶子稳稳放好,那只有气无力的手骤然打出了一声清脆的响指。
“你们都忘掉今天的事吧。我就这么告诉你们,我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谁也别多想,回去以后好好吃饭睡觉,好吗?天城,最后一场比赛你们也要好好踢,不仅要拿到铜牌,还要帮艾尼瓦尔拿到金靴。没问题吧?至于你们几个……”他歪过脑袋看着我们仨,手指指向了明明,“你小子决赛的时候小心点,别伤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后我就能活蹦乱跳。到时候咱们约场友谊赛吧,我要亲手收拾你。”
“但我不想踢了。”
“你脑子里一定又是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什么怕伤到对手,对不对?平常我还不敢说你,现在好了。给我乖乖听着!你以为足球是什么?体育是什么?是打仗吗?根本不是!我们是在以相同的信念公平公正地竞争一个目标,而不是为了彼此伤害。球场上的那些磕磕碰碰再正常不过了,不是伤害别人。因为对手不是敌人,而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俩认识六年了,一直是对手,但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朋友。现在作业这么多,学习压力这么大,我们为什么还要踢下去?周末留个半天打游戏不爽吗?还不是因为喜欢。难道你不喜欢足球了吗?”
“我还是喜欢。但是……我不想看到有人受伤了。何况受伤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伤了以后,我感觉自己在球场上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站上去了就有可能弄伤别人。”明明还是像蔫了的白菜一样。
“我们喜欢的是这项运动本身,而不是伤病,不是那些不好的东西。不该让那些与足球无关的事情取代了你对它的热爱。想想你爸爸吧,每周都有手术,下周还要给我做呢。你说,医生在给病人做手术的时候难道会因为有风险就犹犹豫豫吗?他知道每一刀下去的所有后果,更知道自己治病救人的责任,所以该动刀子的时候就义无反顾地动,竭尽全力做到最好,无论什么结果都去勇敢承担。运动不也是这样吗?我只是运气不太好,换到平时顶多是个小小的扭伤罢了。话说回来,医生是很了不起的,这可是你从小就对我说的,你忘了吗?你可是很崇拜你爸爸的呢。勇敢一点吧,就像他一样。赫明明,你之所以站到球场上,不正是因为你爸爸喜欢足球,希望你踢球吗?其实,你爸爸也可能是希望你在球场上学会那种勇气与担当。别让他失望呀,也别让你这么多年来的对手和朋友失望。”
“我明白了。会踢的。”明明狠狠地抿了抿嘴唇,抬头望向阿齐。
“这就对了嘛。那么,米乐小朋友,过来一点。你嘛,是不是没机会踢决赛了?”阿齐用手招呼着米乐靠近,然后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米乐乖乖地任他这么做着,这种动作在平时可是跟摸老虎的胡须差不多呢。
没有人回答。阿齐放下了手,耸耸肩膀。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愿意踢吗?”短暂的一瞬,阿齐疲劳的眼睛似乎闪过了炯炯火光,“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
米乐用力地点头了,头发上下甩动。
“那好,你听我说。”阿齐再度抬起了手指,“去请你们教练给组委会写申诉信,要求撤销今天比赛的红牌。因为那次犯规不是暴力犯规,也不是恶意犯规,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犯规。受伤也是意外,不该唯结果论的。按照规则,撤销红牌应该是可行的,也有先例。”
“但是组委会能接受吗?何况队长你伤得还挺厉害的……”李天城插了句嘴,又转头看看我们,“当然,我知道你们不是故意的。”
“要是有录像就好了。”艾尼瓦尔补充。说实话,就算有录像,又有谁真的敢回看呢?
“的确如此。不过,要是我也给组委会写一封信呢?相信他们一定能明白吧?”阿齐自信地用手指戳了下米乐的脑门,“怎么样?肯定没问题,等过几天我稍微好点就去写。”
米乐的嗓子里发出了一阵有些奇怪的响动,我赶忙从背后搂住他。左手搭在我横过来的胳膊上,米乐用右手抹了抹眼角。
“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是我伤害了你。你这么做,我真的好惭愧。全都是我不好,你不给我一点惩罚吗?我以后哪有脸见你呀。”
“你是个好孩子,爸爸把你们的微信给我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嘛。你一直都很好,就算无意中犯了什么错,也不可能彻底否定你这个人的。再说了,要是有件能大大帮助别人的事,对自己来说又是举手之劳,那何乐而不为呢?”[3]
“那一天,我觉得你简直像个圣人,或者像是神——那种充满了温柔的力量,能包容人一切弱点的神。看到了人类的所有怯懦、自私、残暴,仍然以宽容的目光爱着他们,想帮他们分担和化解苦难。”
“是吗?你这么说我可太不好意思了。我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而已。其实,我当时可能也挺怕的吧。怕疼,怕手术,怕和朋友们分开。所以,我就想对大家好一点,让你们开心一点,这样我心里就更好受一些。我也是想在你们身上寻找力量呀。”
“对啦,学弟,你给我点奶干嘛。过几天能再来看我吗?有多少就给我多少,我要把你的存粮都敲诈走。”接过了艾尼瓦尔递过来奶块,霍宇齐把它捏在手心转了转,好像在把玩一块油泥,窗外渐渐显露出夜晚的颜色,房间里的灯也就愈发亮堂。看着阿齐对那块奶干研究一般的执着,大家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笑容。
“米乐,答应我一件事。”他仍盯着那块被太阳晒过的乳白色小玩意。
“你说你说,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会去做的。”
“让你摘星星你也去吗?”
原来米乐也有被人问倒的一天呀,这种为难的表情可是很少在他脸上出现的呢。
“我不要星星,我要你们拿到最后的冠军。让穆铮戴上金牌吧。”阿齐把奶块掰成了两段,“他们一家受过的苦可比我多多了。他配得上一个冠军。”
[1]出自《三国演义》。
[2]出自鲁迅《药》。
[3]出自《论语·宪问》。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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