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霞光留在远处青峰上,显示景物的翠碧欲流来,那光气非但没有减弱,随着暮色的来临,它显得尤为浓烈!霞光只照着高山上,在河湾处,却是在渐次淡暗下来。风吹在浪波上,看不甚分明它的大小,缓急;吹在枫树河堤上,树枝叶子也只是在瑟瑟地响。河埠头,一个人提着水罐,沿着石阶走上堤岸,也已经不甚分明,但从轮廓上,却依稀可看出那是一个窈窕、富有弹性线条的女性。
那女人提着水罐,迈着细碎的步子下了河堤。河堤下不远处就有一栋小草房,女人进了小院子,站在门口略一停顿,倒着换了换手,仄起耳朵倾听着。听着“格格格”的声响,她无声的笑笑,提着水罐往灶房去了。
院子里有棵百年古枫,粗得须几个人手牵手才能围过。它的枝桠遒劲,四撒着铺盖住整个院子,还不够,靠东边的,竟伸出墙外。枫树下,有两个矫健的身影在一来一去地劈着刀。从腾跳的姿势上和急促的喘息声里,可觉出是两个小娃娃,出脚挪步,纹丝不乱;攻守相间,凌厉果断,快似闪电击顶,急如龙摆浪涛。刀锋相碰,不见出火花,原来是竹制的。
最末一刀劈完,各各收刀在手。枫树底下又一个尖细嗓音响起:“我也练刀!”响声处站起一个黑塔似的大汉,看不真切脸,只可模糊见着方棱四角,而那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却是烁亮烁亮的。他走到拄刀的两个娃娃面前,赞了一句:
“今日又有了些长进,但还须注意攻守相间。”
“是!爸爸!”是两个小姑娘脆亮的笑答声。
“我也要练刀,爸爸!”尖细嗓音偎了过来。
大汉搂过两个女儿手里的刀,转脸笑朗朗地对小女儿说:
“红儿还小。等长大些吧,爸爸一定让你练刀,和姐姐一样练刀。”
“唔,我不,我不嘛,我现在就要练!……”
“红妹子,等大了几岁,姐姐我们教你!”两个姐姐齐围拢过来,一人攥住妹妹的一只手,哄着说。
于是三姊妹簇拥着爸爸进了堂屋。
堂屋里,不算宽敞,灯光照耀着,门边有锹,有锄,有耙。东墙下,一副铁毡,一只大锤,一个汲水桶,还有些新成品、半成品和废铁。大汉把竹刀挂在墙头——那儿同样挂着一柄系着红缨的寒光闪闪的大刀——它是家里的祖传宝刀。大汉转身,见大女儿铁英二女儿武英已蹲在撮箕旁“嘣咔、嘣咔”剥豆子,不由笑了笑。小女儿红英则支棱着小脑袋,“咿咿呀呀”唱着她妈妈教给的歌谣:
小船儿摇啊摇,
载着妹子去采宝,
江上有株金莲花,
长江姑姑把水浇。
小船儿摇啊摇,
载着妹子去采宝,
江上有只银露盘,
长江婆婆把露舀。
……
“吃饭吧!”门帘一响,美丽的主妇端着盛满饭菜的木托盘走进来,招呼说。
于是,一家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吃起饭来:糙米饭,蒸干菜,小白菜,酸菜汤。只有围拢在一起的时候,才端详出这一家人的相貌模样来。这一家五口,严格些说,只有两种类型:美丽的主妇有一张鹅蛋形秀丽的脸,高挑的眉锋,深澈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一颦一笑里显出无限的光彩来。这一张魅人的脸庞,竟像印斗烙住的一样,毫无变形地将女儿们镌刻出来了。那个刚刚五岁的小女儿虽然还未完全从那稚形中超脱出来,然而这早就现出的端倪,也是再分明不过了。作为父亲——那个大汉传给女儿们的是什么呢?是骨骼!是一种豪气!母亲的身体是娇小的,可女儿们却骨骼硕大,肌肉发达。从举止行动上隐透着一股倔强、英飒的气质来。
“铁妹子,你尽管吃吧,锅里还有哩!”母亲关切地劝正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糙米饭的大女儿,不忍这才十二岁就过分地领受饥饿的煎熬。“不,妈,我要留给红儿吃,她还小哇!”大女儿歪着头忽闪着大眼睛认真地回答母亲。
“我也是。”二女儿也瞪着水灵灵的眸子,放下手里的饭碗。
“你们都还小,吃吧!”母亲劝说着,随即从饭盂里挖出一勺饭,添进二女儿的碗里,对二女儿说:“诺,武妹子,我和你爸少吃一点,也不能让你们省啦!”
“吃吧,吃吧。”父亲边嚼着嘴里的最后一口饭,边搓着大手对女儿们说。
看来他们的生活是简单的,艰难的,但是有一种高尚的情感溢满在他们的中间:他们都互相谦让、体贴,连最小的女儿也懂事地看着姐姐和父母亲,不再吃了。
于是,父母亲哄着小女儿,俩姐姐哄着小妹妹。
吃罢饭,父亲就开始了劳作。他们给炉子加了几块炭,大女儿铁英拉起了风箱,顿时炉子里便升起了一股青烟,一会儿就呼呼地腾起无数的火苗子,渐渐地,炉火旺了,变成了炽红的一球。父亲用铁钳从里面夹出一块半成的鐝头来,放在砧上使劲的敲打,屋子里响起“叮当、叮当”的声音。少顷,一把质地优良、发出蓝色光泽的鐝头成形了。父亲将它夹进汲水桶里,“滋滋滋”地冷却。
火光中,年轻的母亲带着二女儿坐在一旁剥豆子,小女儿仍是“咿咿呀呀”地唱她的歌谣。
忽然,门帘一响,钻进个人来,待全家人朝他望去,便都现出欢欣的模样儿。年轻的主妇起身,笑吟吟地迎着说:
“她叔,甚哩凤把你给吹来啦?看是还没吃饭吧,待我去弄来。”说着招呼大女儿铁英:
“铁妹子呀,先停停,跟娘到灶间给你明大叔弄饭去。”
来人叫赵明,是离此地二十多里的枫树河上游的一个木匠。五短身材,却有一张白皙的脸,挺秀气哩;直鼻梁下一溜胡须,和着眉毛一样乌黑。这一白一黑,竟是那样的分明。衬上一双深邃的大眼睛、显得精明、聪睿。他的实际年龄与这副表情不十分相似,三十五六的人了,还像刚交而立之年一样。他对着年轻主妇的殷勤问候与接待,不置可否,只是笑笑。
母亲与大女儿铁英到灶间弄饭去了。父亲则早停了锤,正用破布巾擦着手。二女儿武英已飞快地送上两个凳子来。只有小女儿才忽闪忽闪大眼睛——她还不熟悉这个不经常来家,但全家人显然很喜欢的人。
父亲用爱抚的口吻对武英说:
“武妹子呀,快领着妹妹到院子里去。”
武英瞪着大眼睛,那神情仿佛是说:“为甚哩要到院里去?”不过她还是带着妹妹走到院中去了。
赵明对父亲说:“咱们到外面走走吧,枫树河堤上又清静又凉快。”
父亲同意了,拿了一杆竹烟筒,和赵明一前一后地出了门。临出院门时,他又转过头来对二女儿叮嘱说:
“告诉你妈,弄好饭让她稍等一下子,我和你明大叔一会就会回来。”
俩人就除了小院门,顺着红泥小道爬上了河堤。早已燃起灯了,只见河堤下方圆几十里,万家灯火如同闪烁的绿豆般的火星星。村子里的狗吠得厉害,可见村子里活动的人不少。俩人在河堤上又走了一段路,这才在那棵高大的枫树下,傍着凸出地面的树根坐下来。河堤上果然很清静。风很大,呼呼地吹来吹去,像是热乎乎、软绵绵的手掌在抚摸着他们的身躯,顿时他们浑身觉着很舒服。枫树河里的水哗哗地流淌着,是那样的不厌其烦,毫无疲累……俩人面对着面,父亲掏出黄烟丝装面烟锅,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问道:
“老孟同志来了”
“来啦!他在排云集上住着,让我来通知你,明天碰碰头。”赵明小声地说,话语里显出兴奋。
“哦?”父亲担心地说,“老孟同志在排云集住着怕是不合适吧,那儿是‘黑面虎蹲的地方,万一让他嗅着了怎么了得!”
赵明笑了:“没关系!老孟同志说了,有时候蹲在老虎鼻子下还比别处安全哩!”说完,他做了个鬼脸笑开了。
父亲也笑了。老孟同住是这一带出了名的领导人。几年来,像是说古一样传颂着关于他无数的神奇故事。他想这么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自己的担心无疑是多余的。于是,他转言问道:
“老孟同志有没有说要在农村建立党的组织?有没有说要在农村建立自己的武装?”
“建立武装还没有说,建立党的组织倒是说了。为了迎接即将开始的伟大的北伐战争,我们应在地方上广泛地发动群众,不断地与军阀展开斗争。这样,就需要我们党的组织发挥指导作用。老孟同志说,他这次到枫树河来,主要的就是这项任务。北伐战争开始后,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呵!在民怨沸腾的今天,到处都是正义的反抗的吼声,推翻了军阀统治,将是人民民主的天地了。我们劳苦大众再也不受地主恶霸们的剥削与压迫了。”赵明兴奋的说。
“对,不知北伐甚哩时候开始?国共两党合作,力量是伟大的。但是和国民党能合作得长久吗?还有我们自己的武装太少了,应该有自己的武装才对!”父亲恳切地说。
“对,老孟同志说,党中央早就有人这样提过。但目前我们的主要任务还是协助国民党完成国民革命。他还说,在北伐军中我们的大部分同志将担任重要的职务。我们相信国共合作是积极的,相信国民革命能取得最后的成功!”赵明说。
夜风习习吹着,天上繁星闪烁。天上的星星太多了,不时有一两颗流星划破夜空,闪逝而去。两人都沉浸在亢奋的情绪中,都在心里忖着:新中国就在明天,明天一定是美好的了!
这里是一泓清水,是枫树河经受不了长江倒水的袭击,易道了的。河边生着密密的芦苇和各种不知名的野花。河道里水鸭阵阵,河边的苇丛中有各种各样的雀儿在跳跃着……这一湾几十里的水路,既是小孩儿玩耍趣闹的地方。在这一带,小孩儿们把玩耍和做活统统看成是一种本能的作为:在玩耍中做活,在做活中玩耍,两者难于分清。他们没有成年人的奢望,即使有所谓的奢望,那也是在各自的玩耍、趣闹中完成的。他们没有挫折和苦恼吗?可以肯定说也有,只不过在孩儿们身上表现出来的无非是小些,无所谓些罢了。小孩儿们在这密蓬蓬的苇丛中,在那盘根错节的荆树棵子里挖野菜、装雀儿、引线儿、盖盘儿、捉小鱼儿,何其乐哉快哉!
严家三姐妹便是这乐哉快哉中人了。尽管衣难遮体,食不果腹,然而穷人家有穷人家的乐趣。除了小妹红英,十二岁的铁英和刚好九岁的武英,能体会到爸妈的辛劳,生活的拮据,但也无那种迫压感。她们依然是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父亲是忠厚的,有一副刚正不阿的品格。他手艺精,技术好,加上待人和气,深得四乡八邻人们的爱戴与尊敬。母亲是勤劳美丽的,尽管身子孱弱,但却有一颗坚毅的心。
每天,铁英除了帮助妈妈在家里、地里干活,(地里的活基本上靠母亲料理。)有时帮助爸爸拉拉炉,便是带着妹妹们在这一泓清水的河湾里,从草丛中挑出一颗颗清凌凌的野菜,作为猪的食物了。每天,她们背着装满鲜嫩猪菜的柳条筐子,总要在这枫树河堤上歇息。先那时候,是铁英与村里的小伙伴们玩,二妹武英渐渐长大了,她便脱离小伙伴们了。因为她的家就在河堤下,离村子其它房屋竟是那么远。他们是外来户,许久许久以前因长江水倒涨,洪水泛滥逃难到了这里。他们在河堤下搭房定居。老祖宗亲手栽下了院里那棵枫树。只是由于他们生性本分,村里人并不拿他家当外人看。轮到父亲这一辈,更是受人尊敬。小伙伴们当然愿意与铁英玩,尤其是小妹红英,生就的一张逗人喜欢的脸,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每每在逗闹中,不是格格地笑,便是嘤嘤地哭,却都会滚下晶莹的泪珠儿来。
铁英带着妹妹们喜欢蹲在河堤上玩耍。天气炎热时,也会像男孩儿那样钻到河水里去。她们尤其喜欢在下午,太阳西下时,阳光照射在河面上看那粼粼的白光,和跳动着的无数小蝴蝶般的浪波。河岸挨着河水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枫树,树木繁茂树叶葱郁,她们就坐在枫树底下,长时间的、默默地注视着河面上。
这一天,铁英带着妹妹武英和红英,背着装满野菜的筐子走上河堤来。她们今天显得格外高兴,因为她们的筐里差不多全是曲曲菜。妈妈说过,这种菜猪最喜欢吃,吃后最会长膘。平时铁英带着妹妹就是喜欢在沙洲那一溜野草丛中寻觅这种菜,今儿个格外寻得多。像往日里一样,她们来到枫树下,铁英放下筐子,不用招呼,武英与红英便蹲在地上,直朝那河面上看。
一阵阵的南风吹来,拂着水面,拂着她们的衣裳。河面上静静的,只有风吹起的一层层涟漪。从河的那头,顺着河堤走来了一个人。这人来到三姊妹的身旁,她们还浑然不知,竟还是那样地痴迷。这人笑笑,想弄清这仨女孩在干什么。咦,她们用手托着下颚,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尽往河面上看。是甚哩东西?哦!真是奇事。他不免在心里“扑哧”一笑:严家这仨姊妹最是心中纯情哩!
河面上是太静了,连浪波也看不出来,只有那被阳光照射的一片,才显出银的光辉来,仿佛是溢满的一盘银水,那样炫目。他闹不明白,这炫目的光辉究竟怎样迷着这三个穷家少女?他望了许久,不禁生腻了,于是打破寂静说:
“你们这倒是看甚哩哟?这么入迷?”
仨女孩闻声抬起头来。铁英和武英几乎是同时叫出声来:
“噫!明大叔,是您呀!”
铁英又问:“明大叔,甚时来的?找我爸吗?“
赵明本想立即回答铁英的话,却听到三妹红英的嚷叫声:
“姐姐,快看啦,又起了!又起了!“
赵明循声望去,有点莫名其妙。但见红英正睁着美丽的大眼,手指指着,那神情仿佛是发现了仙山琼阁。
“起了甚哩?“赵明狐疑地问。
“蝴蝶!”红英稚气地答,头也不抬,“您看,您看么!”仍然将手指着。
“蝴蝶?”赵明惊诧了,河面上哪儿有蝴蝶?
但是他相信了,惊奇了。正是那阳光照射的一片,那炫目的显出银色光辉的一片,忽然间腾起无数的银色光点。这光点起初是闪闪烁烁,不一会儿便上下舞动起来,变成了有棱有角的灿烂的星星。星星跳跃着,忽而又变成了一只只镶有翅膀的银色的小蝴蝶。它们扰扰攘攘,比肩接踵地飞舞着!倒是一副极美的蝴蝶飞舞图!
赵明看清楚了,这些美丽的小蝴蝶,原来正是那河水在凤的吹拂下刹那间被太阳衬射出来的光影。它先前的灿烂的小星星,只不过是微风吹起的浪花。这浪花跳跃着,
倏忽就变成了一只只小蝴蝶。然而它确实是美丽的。那些舞动的小蝴蝶,银色的小蝴蝶,纵是没有生命,但在心灵里唤起爱恋的价值,却是肯定的!何况是三颗童年纯真的心灵?!
“赵大叔,我们回家了。您是找我爸,一定也是跟我们同去的。”铁英忽然说话了,声音低低的。仿佛是为了掩饰某种不安,她用眼角睨着河面上。
“武妹子,红妹子,我们回去吧!”
武英第一个抬起头来,她有点心跳地看着表情异样的姐姐,拽了一下妹妹。红英不无留恋地收来了自己的目光,蹦蹦跳跳地跟着赵大叔和姐姐们往家走。
父亲正好到家。几日来,铁英很有些不解,父亲以往都是挑着铁砧铁炉四乡八村的做着工,可如今呢,这些家什都扔在了家里,只背着那褡裢,早出晚归。她问过母亲,母亲不明说。可父亲很高兴,回来后也有一阵不能入睡。今日特别,竟在日头还没落山时回了家。他一见赵明大叔,乐呵呵地搡着他的肩膀,连声地说:“有眉目了,有眉目了!”
赵明大叔也很兴奋。他和父亲坐在堂屋里朗声说着话。铁英似乎受了感染。她拉着妹妹们的手,去灶间帮母亲做晚饭。她看到母亲脸泛着光,问道:
“妈,你们这是为甚高兴哩!”
“你爸说,是为大众办事高兴哩!”母亲含蓄地说。
“大众?大众是谁呀”武英问。
“我也不清楚,总之是很多的人,不是甚哩个人。你爸说这是一件很大的事。”母亲切着菜说。
铁英没有细问。她似乎懂了一点,又似乎什么也不懂。
这一天晚上,父亲没有拿回来。半夜时,村子里突然响起狗吠声,一阵紧似一阵。母亲觉得不对劲,黑暗里躺在床上尖起耳朵听,却又渐渐平息下去了。丈夫该回来了。以前甚哩时候也没这么晚回过呀!她的心口窝发闷,但瞬间又觉好了些,于是搂着小女儿迷迷怔怔地睡过去了。
铁英和武英倒没有睡,她们都在想自己的爸爸。铁英挨着武英,攥着她的小手,眼睛呆呆地望着房顶。武英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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