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十二不清楚,天卜这两个字在寻常人心中会有多重的份量。
白临是皇帝,他对任何事情的态度都不独属于他自己,而是会在他有意无意地施压之下蔓延到整个皇宫。受到白临的影响,整个皇宫都对卦术又敬又怕,如果白临这样的皇帝再有两三个,想必会让大梁朝变得和尊祥国一样,成为一个让卦师手握大权的国家吧。
有时候白十二会觉得这件事很好。卦师的占卜固然不总是正确的,难道人的决断就总是正确的吗?相比之下,卦师的占卜建立在他们传承千百年的卦术之上,建立在那些玄妙的数字上,这样有据可循有理可依的东西,难道不比人的空想更为可靠么?
听说那尊祥国以卦术为尊,让卦师手握大权已有十几代之久,可是他们也并没有生灵涂炭,相反,尊祥国在梁朝人心目中的形象一直都是“富庶的西南小国”。就算这富庶之中没有卦师的功劳,起码也有他们的苦劳,且证明了他们不会有损于国家吧。
但有时候,白十二又会觉得这件事很不好。
尊祥国是尊祥国,大梁朝是大梁朝。
天意是天意,人心是人心。
任凭天卜再怎么受命于天,也看不透人心变幻。
白十二这一句话的效用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一听到天卜两个字,不光是陶掌柜,店里的客人和伙计全都愣了一下,然后一边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一边时不时往公羊已的方向偷瞄几眼。
趁着这个机会,个子瘦小的陶轩吭哧吭哧地从柜台后搬了一把椅子出来,毕恭毕敬地请公羊已坐下。
公羊已当然也不推辞,坐下之后便一直低着头,斗篷的兜帽随之垂下,让人更加看不清她的表情。同时,公羊已和白十二也第一次亲眼目睹了陶掌柜对他的儿子陶轩的态度。
在听到公羊已是天卜之后,陶掌柜似乎是想让人给公羊已看座的,然而在他开口之前,陶轩已经吃力地拖着那张椅子从柜台后面跑了过来。陶掌柜在看到陶轩之后,心里面会想些什么?这一点只要他自己不说,外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知道,因为他看见陶轩就好像只是看见一个无关紧要的陌路人,甚至于只是看见了路边一颗不会挡着他路的小石子,从上头跨过去也行,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脚踢开也行,都无所谓,因为那只是一颗小石子而已。
白十二之前猜想过,陶掌柜也许厌恶陶轩。因为一个卦师的话而厌恶自己的儿子,听上去像是蠢人做的蠢事,可是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蠢人和蠢事。不过,白十二会如此猜测,也有她自己的原因在里头——她就是因为公羊已的一句话而被白临厌恶。
只是,天卜公羊已的话比江湖卦师的话更有份量,白临与白十二之间的矛盾也远比陶轩父子之间的要尖锐,如果说陶掌柜对儿子只是“厌恶”,那么白临对白十二就堪称是“恨之入骨”了。
用恨之入骨这个词可能不太妥当。白十二心想。她从来没感觉到白临恨她,白临恨的是先皇的遗腹子,恨的是被天卜用铁口直断说要夺得大梁江山的人,他的恨意像是一支支脱靶的箭,从来也没射中过正确的位置。
所以白十二也得以消除了她对白临的恐惧。她承认在她心底还有些微的恐惧存在,但远没有从前那么深刻。在她瘸了这条腿之后,她连那些脱靶的恨意都感觉不到了,她终于发现白临看似气势汹汹,却从未看准过靶子,于是她也就不再害怕,而是能平静地站在靶子跟前——如果白临更加敏锐一些,大概能从白十二身上感受到这种近乎于嘲讽的平静。
出乎白十二的预料,陶掌柜对于陶轩并不是厌恶,看上去他并不讨厌这个儿子,然而他眼中却流露着比厌恶更让人胆寒的东西:漠视。
是了,就像看见一个擦肩而过的陌路人,看见路边的一颗小石子,看见了和没看见也没有什么两样。
现在的陶掌柜就像是后来的白临。他们和白十二或者陶轩有着甩不脱的亲缘关系,并且都巴不得这个甩不脱的麻烦能从自己身边永远的消失,这种“巴不得”都是从卦师的话中产生的,所以说来也可笑,陶掌柜和白临心中,对自己的儿子和妹妹都怀有畏惧。
白临害怕妹妹会依照天卜所说,就和当初的自己弑父夺权一样,从自己手中抢来大梁朝的江山。而陶掌柜则害怕,即便他如此小心了,缠在陶轩身上的“恶鬼”依旧蠢蠢欲动,随时要害得他家破人亡。
白十二已经学会了如何面对从这份畏惧中滋生出的恨意,她不怕了,且获得了白临也许一辈子都无法获得的平静。
而陶轩身上还没有这种平静。
也许有朝一日他会想通的,他会不再期待来自父母的目光,不再期待自己能被救出苦海,然后他会和白十二一样获得那份平静,获得一颗坚韧的、难以受伤的心。可是这中间的时光未免也太漫长了,既然可以伸手拉他一把,何不拉他一把呢?
然而她们真的帮得了吗?
来得太迟了。公羊已在心里叹气。陶轩已经这么大了,别说是天卜,就是玉皇大帝亲自下凡,都不一定能改变陶掌柜的想法。
卦师的话份量重就重在这里。
这也是当初公羊已在公羊辰的指导之下发现的,怀树镇改名换运一事有可能的真相之一。有可能怀树镇从来就没有什么风水问题,名字也好村口的那几棵槐树也好,都从来没有招来什么厄运。
穷也并不是什么怪事,贫穷的村镇成千上百,难道都去怪井边的大石头,村口的老槐树?
让槐树镇改名的那个卦师,可能正是瞧准了这一点,大费周章地搞了这么一出,又是改名字又是换界碑,还要砍树,还要烧七七四十九天的符纸——为的就是让人相信,槐树镇现在改名了,也改运了,你们要做什么就尽管放手去做,这七七四十九天的符纸绝不白烧。
这办法很冒险。其实这都算不上是什么办法,几乎等同于在人落魄失意的时候上去拍拍他的肩膀:“朋友,莫伤心,落魄非你之过,而是时运不济,你且听我一言,这里有一枚玉佩,能助你改运,你买去佩戴,切莫取下,遇事自然逢凶化吉。”
“以前……现在有不少卦师还是这么挣钱的。碰到不信的那没办法,将信将疑的和相信的就会买下,至于买下之后究竟有没有用,那就另说了。”公羊辰当时是这么对公羊已说的,“用这个手段的多是云游卦师,就算没用,买主也没法找他算账。”
而有用的那些,也不是卦师真有什么神通。有可能真的是那人运气不好,连着栽了几个跟头,过了些时日又缓过来了,也有可能那人身处逆境,又真的相信卦术,带着据说能逢凶化吉的玉佩,凭着一股有了依托便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真的逢凶化吉了。
从槐树镇改名怀树镇之后,这个镇子依旧可能一直穷下去,然而有那么一群人得了激励,不再浑浑噩噩,觉得这是个向上攀的绝好时机,于是卦师的话就应验了,改了名字之后,怀树镇果然迎来了气运。
这是卦师的功劳吗?无论他初衷如何,怀树镇能有今天的繁荣,确实有他一份功劳。
卦师有逆天改命的本事吗?
那就要看话怎么说了。
说陶轩身引祸端的那个卦师,可能一贯是如此招摇撞骗,也可能只是走投无路了想要骗口饭吃,他的这番谎话就像是一粒种子,种下去的时候是假的,在陶轩的父母心底生根发芽之后就成了真的,如今它早已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不是公羊已这个过路人一时半会儿可以铲除掉的。
公羊已只能尽力而为。
此前公羊已用天卜之眼数了数,到中午为止,陶家的布庄里还要来七笔生意。布庄里人潮络绎不绝,不过不是人人都确实要买,也不是笔笔都会在今日成交,而这些几乎全取决于人的心头一念,要算准是难上加难,不过天卜之眼和寻常算法是不同的,而且就算出了差错,公羊已也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应付——这差错正是因陶家宅邸的异状而起!
光潜行钻研卦术,是赚不到什么钱的,要想赚钱又不想赚脏钱,就要看这张嘴会不会说了。
公羊已从小到大学了无数理论,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实践,心里面不由得有些发慌,就站在她身边的白十二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伸手握住了她搭在椅子上的左手,哄小孩子似的轻轻晃了两下。
转眼间已经成交了四笔,陶轩在柜台后记账的时候心不在焉,时不时就抬头看向门外,然后又紧张地看着公羊已和白十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白十二生怕会露出破绽,不敢给陶轩打手势,只好祈祷他能赶紧冷静下来,别让陶掌柜看出来有什么不对。
白十二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陶掌柜根本看都不看陶轩,更别说注意到他有什么小动作,有什么事情要做的时候,他宁愿去招呼正忙着的其他伙计来,也不肯开口叫陶轩。
这一切让白十二更加不忍了。之前听陶轩所说,知道了他家里人不曾让他好好地吃饱过,却不知道他还在经受着这样的折磨。
就算他说出来,旁人可能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这其实比吃不饱饭要痛苦上百倍千倍。
正午的时候,太阳升到了头顶,陶家布庄里也成交了公羊已进门以来的第七笔生意,公羊已不慌不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陶掌柜点了点头。
陶掌柜探头到门外看了看太阳,满脸堆笑地跑了回来,抬头招呼一个伙计“带二位贵客先到陶家宅邸小坐”。他话音刚落,陶轩几乎是从柜台后面蹦了出来,冲到陶掌柜面前喊:“爹!我来带她们去吧!让我去!”
陶掌柜没有拒绝。他可能实在不想和这个儿子多费口舌,只是皱了皱眉头,就朝他挥手说:“那你去吧。”
陶轩看上去活像得了什么天大的赏赐,兴冲冲地走在前头为公羊已和白十二领路,等出了陶家布庄,确定店里头的人听不见自己说话了,他立刻迫不及待地凑上来和白十二说话。
“说是七个,居然真的就是七个!”陶轩啧啧赞叹,“太厉害了,你们说的话,我爹一定会听。”
看他兴奋的样子,白十二不想泼他冷水,但又不得不提醒他:“我们帮你的忙,你也稍微悠着点,别让陶掌柜觉出不对劲来。”
陶轩不说话了,好像在回想自己刚才的举动,觉得每一件都不妥,都透着可疑,兴奋的劲儿全变成了忐忑:“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我爹不会已经看出来什么了吧?”
公羊已伸手摸摸陶轩的头,然后轻轻拍了一下,再朝他一笑。陶轩明白过来了公羊已的意思,也跟着笑了:“嗯,我懂了,接下来我会注意的。”
“啊,对了!”陶轩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白十二,“这位姐姐,你姓什么?”
“我姓白。”白十二还是报上了真姓。
“白姐姐,你刚才说的天卜,究竟是什么?”
“你不知道?那么,你爹知道吗?”
“应该也不知道吧。”陶轩挠了挠头,“他在家里常说卦师和卦术的事情,但从没听他提到过天卜,都是人算、地占之类的。我是想,天地人里头,天最大是吧?那天卜肯定比人算和地占要厉害得多,我爹和刚才店里的其他人,八成也是这么想的。”
公羊已悄悄掀开兜帽,朝白十二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想说“我说的没错吧?”
白十二本以为那句“这可是天卜”不会在不知道天卜是什么的人当中产生任何影响,没想到他们根据天卜这个名字,擅自猜测起了天卜在卦师中所处的位置——而且还差不多猜对了。
更没想到恰恰因为不了解,他们觉得天卜必然是个非常神秘的流派,于是更加确信了天卜胜过人算和地占这个想法:真人不露相,这才是高手风范!
“卦师能赚到钱,这些人功不可没。”白十二小声在公羊已耳边说,“有关卦师的种种传奇里,恐怕有一大半是他们自己琢磨出来的。”
“那我先谢过他们了。”公羊已拉过她的手,“希望这次他们也能帮我编好,省得我这么费劲。”
说是会注意,这一路上陶轩却还是叽叽喳喳个不停,公羊已没法说话,陶轩似乎也不太敢和公羊已搭话,于是一直是白十二和陶轩聊着,越聊越觉得这孩子懂事又可爱,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因为卦师的胡言乱语就对自己的孩子心怀偏见。
话又说回来,假如卦师说的是真的呢?
白十二一边和陶轩聊着,一边就走了神。这是她多年的独居生活给她留下的一点坏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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