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官莫辨,令人眼花缭乱。
等到大伙儿快有点儿晕头转向,他却连“嗨”了三声,嘠然而止。这恩语到底是身在长安数年,这胡旋舞跳得可谓韵味十足、酣畅淋漓。
说实在的,可把李白先前的表演给比了下去。众人不由得一愣,随后欢呼雀跃。
李白更是乐得手舞足蹈。
他简直把个僧房当做了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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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
此时,人后飚出一声的怪叫。
有人腾然起身。
众人瞧去,原来是一直侍侯在颜初子身旁的小道。只见他忽然脸色一变,把一对妖气十足的细眼,卯定李白。众人被他这异乎寻常的举动惊呆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颜初子自个儿猛然省悟过来,朝大伙儿摆朝了摆手,又笑了一笑道:
“我这儿有个小东西,大伙儿别瞧他才马鞭高的个儿,倒耍得一手高妙的‘冯家剑。可否让他耍一回给众位高人助兴?”
李白道:
“正合我意。”
颜初子道声,“好!”随后,他将把守在过道旁的小道士唤了过来,拿手比划了一番。那小道士点点头,只一掠,身子已到了屋子中央,“哇”的一声,摆开了一个架势。这小道士话音没落,一把长长的古剑,早已变魔术般“嗖”的一声,从彦修身下抽出,甩到了那道童的手里。
道童接过古剑,拿了个拜托前辈关照的把式,便“唰唰唰”地将一把寒气森森的长剑一路一路耍弄开来。
江湖上把“冯家剑”又称做虎狼剑,讲究的不是严谨的法度,而是一股不要命的杀气和狠劲。以狠劲驭气,以气驭法;那剑锋去处,往往有势如破竹的神奇。不过,到了气弱力衰的人手里,又往往事倍功半。
李白起初还拿那道童没当一回事。
待到小道士几个招式耍过,不觉有点儿心惊,有了几分警觉。这剑儿进退有度,虽说因为人小了去缺了股浪劲,却又多了几分灵气。那剑儿便有了性命似地自由来去。无论劈抽刺挡,还是腾挪闪躲,端的是蛇起鹳落,疾如旋风狠似狼。更奇的是,这娃儿小小年纪,眼里却隐隐透出一股冷而毒的神色。
这剑儿趁势耍下去,似乎还得有几个狠招才能罢手。
恩语见状扶膝起身。
去给众人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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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情势一变。
就在恩语移近小道的刹那间,小道士却左脚一软,身子一下摔在地上。没等众人惊出声来,却又身子一挺,从地上弹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青光一动,冷凛凛的剑尖已直指李白鼻尖。
李白心头一凛,顿然气沉丹田,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眼前咄咄逼人的对手。
这一来,宽敞的屋子里,空气象是突然被抽尽了一般,令人窒息。而就在小道士的剑尖朝李白鼻尖逼来的同时,只听“叮”的一声,早已候在李白身旁的丹砂,翻身抽出大刀,一下荡开了他的剑尖。
忽然,小道士身后斜刺里有个黑影一动。
再瞧那道童,已一个踉跄歪倒在地!那颜初子却早瞧见了,脸色不禁为之一变。
众人定神一瞧,原来掠过人丛而来的黑影,却是小和尚恩济。
李白笑了。
他偷眼一溜斜对面的恩语,却发现恩语先是一惊,继而竟摆出一付满不在乎的神情,只顾大口喝酒,似乎这屋子里的变故,与他毫不相干。一旁的恩言和尚,早已退到了彦初子身后。
只见他来到颜初子身旁,低声嘀咕了几句。
那颜初子顿时涨红了脸。他悻悻然朝小道士摆摆手,让他退下。
恩语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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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初子道:
“好定力,——”颜初子却又恨恨地朝恩语瞪了一眼,自我解嘲似的笑道,“真没料到您老竟是成竹在胸,悠闲自得。青莲居士果然了得,难怪!”
李白大笑道:
“哪是哪呀!”
说罢,他一扶食床,朝那小道士招招手,把他唤了过来。他朝小道士摆了摆左臂,做了个好生了得的手势。随后把右手掌心里捏成一个个小豌豆似的碎铜子,塞到他手里。众人见状,先是一愣。随后便明白了是咋回事。刚才若是小道士真的再把剑头朝前伸出半分,他的脑袋就该成了筛子了!
小道士一伸舌头,赶紧扭过身子便走。
倒是颜初子脸色一寒,把他唤住,朝他比划了一下,要他给李白陪不是。李白哪里肯依,到了还是拗不过众人的劝,受了小道士一拜。
到了此时,恩言、恩语俩师兄弟才把个冷脸儿收起来,大声招呼李白、颜初子喝酒。而李白道:
“这会儿,我倒想起听人说过的一个故事来。要不也说它一说?”
没等颜初子反应过来,恩言便朗声道:
“好!”
说罢,他还特地给李白跟前的空碗斟满了酒。李白双手捧起碗来,对众人稍一顿。随后高高举起、一口气灌了下去。随后,李白说道:
古时候,有个叫赵国的国君文王好耍剑玩儿——。
刚说了这一句,恩语便笑道:
“有意思!”
青阿不乐意了,连声嚷嚷“捧臭脚”。颜初子“嘿嘿”直乐。
恩言笑对李白、慢声曼语地道:
“说下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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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笑道:
他王宫里养了有三千多门客,全是剑道高手,没日没夜地在宫殿上击剑为戏。日积月累,竟然死伤了百把人。这么一晃三年,国势就衰了,弄得诸侯打起了他的主意。太子叫悝,为这事急得直跳脚,把左右找来道:
“有哪个能让国君高高兴兴地罢了剑客斗剑这事儿,赏赐他千两黄金。”
左右禀告道:
“有个叫庄子的人应该当得此重任。”
于是太子就派人驾车拜访庄子,奉送千两黄金给庄子。庄子不愿接受馈赠,还与使者一同晋见太子。他问道:
“太子有何见教,要馈赠庄周重金?”
太子道:
“听人说夫子是个大圣人,就派了随从恭谨地奉送千两黄金给庄老夫子。夫子不愿接受馈赠,悝哪里还敢再说什么!”
庄子道:
“听说太子是想要用庄周之处,是要断绝国君的喜好。倘若臣对上劝谏国君而拂逆了国君,对下连累了太子,就会受刑戮而死,庄周还能安享太子所馈赠的重金?倘若臣对上能让国君高兴,对下不负太子,不是赵国求之不得的好事吗!”
太子皱起了眉,苦笑道:
“夫子说对了。我那父王所见重的,只有剑客。”
庄子道:
“哦?——庄周就长于剑道。”
太子道:
“是嘛,那太好了!不过我那父王所见重的剑客,都是些蓬头虬鬓、塌了冠帽,留了满脸阿胡子的。他们穿了后身截短了的衣裳,大多瞪了个眼,说话粗鲁不堪。这样的人国君才喜欢。今儿夫子必定是身穿宽大的儒服而去见君王,事儿可大不妙哩!”
庄子道:
“这不难。就请太子给庄周整制一套剑服是也。”
这剑服做了差不多有三天才做好。庄子身了它去见太子。太子瞧不出有何不妥,这才带了他去朝晋君王。那君王扔了寒光凛凛的剑,来接待他俩。庄子跨入宫殿大门,却顿住了;瞧见国君却没跪拜见礼。国君漫不经心地道:
“先生想要拿什么来见教寡人,把太子也给搬来啦。”
庄子道:
“非也。臣听说大王好剑道,所以就拿剑来说话。”
国君道:
“夫子的剑术有多大能耐?”
庄子道:
“臣的剑十步不留一人,千里不虚行。”
国君一听这话,喜出望外地道:
“那是天下无敌了啊!”
庄子道:
“这剑啊,示人时以虚空呼合,开,则取以劲利。后发制人,才能先敌而至。臣愿为大王试一试。”
“夫子,今儿就到这儿。”国君极为满意地道,“请先就去宾馆里歇息,等候寡人设了剑戏再请教您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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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初子冷哼一声。
他明白李白故事的寓意,正要发作。众人“哦”了一声。李白顿住了。只见他把个眼儿朝颜初子斜过来、“嗨”地一笑。这当口,却见恩语笑道,“怎地不说啦?——这才听出点味儿来。”说罢,他已把眼儿一闭,再也不作理会。
于是李白又接着说——
国君于是在门下的剑客里检校了七天,死伤了六十多人,才挑了五六个高手。要他们捧了剑呆在殿堂下,才把庄子召来。
国君道:
“今儿试着让寡人门下的剑客向夫子求教剑术。”
庄子道:
“好啊,我等了好久啦!”
国君道:
“夫子一向喜欢用长剑还是短剑?”
庄子道:“臣用剑不论长校短,是剑都行。不过,臣有三把剑,唯独用给大王看的。容臣先给大王说一下,然后再试剑。”
国君道:
“哦?——寡人倒愿意听一听。”
庄子道:
“这三把剑,第一把叫天子剑,另一把叫诸侯剑,还有一把就叫做庶人剑。”
国君大感兴趣,赶紧道:
“那天子剑竟是怎地一把剑?”
庄子道:
“这天子剑啊,拿了燕地的溪石来做城。这城就是天子剑的剑锋。拿了岱岳为剑锷,拿了晋卫之地做剑脊、周宋之地做剑镡、韩魏之地做剑夹。四夷来包,用四时来裹,用渤海环绕,用常山作带。以五行轨制,以刑罚与恩德驭服。开,依之于阴阳之说,持,循之于春夏,行,不过于秋冬。这剑啊,直,前无敌手,举,没有比它高的。剑到之处,望风披靡。一动之际,旁若无人。上,可以绝浮云,下,可以裂地纪。这把剑一用,便可匡定诸侯,使天下臣服。这,便是所谓天子剑。”
国君朝庄子瞧去,茫然自失,道:
“那诸侯剑又是如何呢?”
庄子道:
“那诸侯剑,拿了对勇猛正直者的真知做剑锋,拿了清廉官吏做剑锷,拿了贤良士人做剑镡,拿了粗豪悍桀的侠客做剑夹。这剑,亦可一往无前。抬起它来亦可高于天,剑到之处亦可所向披靡。指东夺西亦可运转自如。对上,法于朗朗青天,以顺应三光;对下,法于地方,以循四时。处理身边的事务的和合百姓的意愿,以安四乡。这把剑一用,如同雷霆万钧,四封之内为之震动,没有不被信服而服膺于君王的号令。这就是诸侯剑。”
国君道:
“庶人剑是怎么回事?”
庄子道:
“那庶人剑嘛,耍剑的剑客,都是些蓬头虬鬓、塌了冠帽,留了满脸阿胡子的。他们穿了后身截短了的衣裳,大多瞪了个眼,说话粗鲁不堪。互相在堂前搏击为戏,不是夺人性命,就是伤人肝肺。这庶人剑,就象是斗鸡。一旦失手,便有性命之虞,对国家社稷没一点儿好处。如今大王处于天子的尊位,却喜好庶人剑,臣私意以为大王的识见不免浅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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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场。
此时,门外一声传来长长的吆喝。随后一个围了白裙的和尚快步而来。只见他手里捧了一个大食盘,盘里是五六个盛满菜肴的大碗,三碗黍米粥。其中三个大碗,满满当当盛了红是红、白是白、褐是褐的肉食。褐色的是烤驴肉,白色的是腌兔肉,红扑扑的便是酱汁淋漓的红烧羊肉。说到这儿,李白把眼一眯道:
“王乃牵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环之。庄子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奏矣!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其处也。由是观之,道家跟儒家,也就表兄俩没隔多远儿!——天下所谓贤者,都有一颗菩萨心肠。百家者,一家也!”
那恩语腾身而起,朝李白道:
“打住,打住。——小僧可饿坏了。大伙都来吃罢。”
他一边招呼李白多多用劲、填饱肚皮,一边埋下屁股,扫地一般将一双长筷子一一掠过碗面,将各色菜肴塞进大嘴,大嚼大咽。李白早已看出这儿的不对劲来,只是冷眼旁观,不动声色。那恩语这边一动筷,随后李白便自顾大块垛娱。恩语对此十分满意,又朝李白、颜修“吃罢。喝呀,喝!”地嚷个不停。于是,这知客舍便爆起喝粥的轰响。不一会儿,食床上的碗里,在李白与恩语的两路夹攻下,早已空空如也。
伺立一旁的恩言见状,把手一拍。
不一会儿,有一小和尚端了个大食盘快步而来。一盆剩在灶上的红烧狗杂碎、三大碗现烧的汤饼。
颜初子见状莞而一笑,谦和地朝李白扬扬手中的筷子,随即大吃大嚼起来。
没一柱香功夫,那大食盘里已是空空如也。良久,恩语才缓过神来,一声长啸,然后拍拍圆鼓鼓的肚皮,道:
“吃饱啦——”他瞧了一眼四周,问身旁的一小和尚道,“居士说到哪儿了?”
李白道:
“完了。正好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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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初子道:
“高见。——居士,又要赶往何处?”
李白道:
“灞桥。”
“大过年的,其实您又何必如此辛苦东跑西颠。”颜初子说到这儿,顿了顿,又柔声道,“你我日后实在是可以与元丹丘一样,“东求蓬莱复西归”的。如今别人的事儿,李公子恐怕也不明了其间奥秘,何必自寻烦恼?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些物事恐怕要待以时日,才得分晓。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世事殊不可料,得放手时且放手罢!”
李白道:
“为朋友也说不上辛苦哩。”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这倒也是。”恩语嘟囔道。那哑道童不会听懂颜初子与李白在说些个啥。眼见得李白如此执拗,却也不禁恼羞成怒,脸涨得变了型,才要发作,颜初子忙伸手制止住他。只见他冷冷道声,“——回头”。说罢扶膝起身,朝李白肃手一拜,“遇见丹丘子,噢,还有他俗家师父麻衣张大侠,说我颜初子问他俩好!”
李白回拜、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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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初子一动,人早到了门前。
那恩语此刻却如梦方醒,翻身而起,接口道,“道长——道长这就回么?”颜初子道,“回了。——不回又能怎么着啊!”“善哉,善哉!——”此时,半天没言语的和尚恩言,双手合十,接口道,“道长这番好意,想必青莲居士是听得进的。”
李白稍一迟疑,也赶紧起身相送。
颜初子仰起个冷了的脸,瞧了瞧屋脊,也不打话,抽身便走。这下,在场的人众不禁面面相觑,都有些呆了。那小道童见状,不禁叹了口气。半晌,他这才朝侍立一旁的恩言、恩语俩师兄弟冷冷溜了一眼,猛一跺脚,尾随颜初子而去。恩言、恩语俩师兄弟步出屋门相送。
他俩惊奇地发现,门外不远处的道旁,伫立着一高俩矮仨汉子。
这仨人或提枪或携剑、周身透出一股腾腾杀气。恩语一愣,双手合十拜了一拜、移步抢前,认出那俩矮个子是陆子青酒坊的伙计。
说这俩人矮,其实并不真的有多矮,与常人无异,只是因为高个很高。
高个是个老者,却不认得。
老人没等恩语打问,自报身份道名沈如筠。脸色冷冷得,却还和气。此时,恩言也已来到仨人身旁。他倒是跟沈如筠打过交道,对他有极好的印象。因此,他邀请沈如筠进屋暖暖身子、喝壶热茶。
沈如筠谢绝。
恩言也不勉强。他与恩语相顾一笑,将颜初子师徒俩目送出了寺庙。而此时的李白,这才发觉前心后背已经湿透、手脚也冷得紧。于是又随手抄起只大碗,一连灌了三碗土烧。小腹里方才有了一股暖气,爬到前胸来。
谁料这儿众人才刚刚长出一口气,知客舍门外掠过一声小和尚的尖叫。
大伙儿涌出屋门、循声一瞧,又是一惊。
彼此相顾无言,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瓢寒气彻骨的凉水,唯有面面相觑的份儿。——原来,被颜初子和小道童二人踩过的甬道上,那厚重的方石块,已是深深浅浅、碎成一片。
那石缝里,还“吱吱”直往外透气。
透的是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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