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毛仲,嗤。
嘘。你还别小瞧了他。
这人出身卑贱,生得却面净骨匀。该白处白,该黑处黑,甚是不俗。见过他的人,对他颔下那颗有一缕黑须的黑痣,记忆极深。捧之者说是福痣;抑之者道为妖痣。他本人自视极高,毫不在意别人怎么说道,向来我行我素。有时不奈烦地对手下人道,这痣就是上天特地告诉人,他本非凡人。
此刻,他斜后方,有一个大铜炉,上面炖了半锅红烧羊肉,在冒着热气。
而近身旁的食床上,是一个大青瓷碗,里面还剩半碗上好的剑南烧春。再里边,是一堆早以冻成跎的残羹剩汤。夜深了。没人敢来打扰。李白很好奇。他估摸着,今儿,王毛仲的心底是想,有人来看看这小屋里的霍国公王毛仲的。但是没有。
李白道:
“王国公可是这般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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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哩”
王毛仲答道。是他的魂灵在说话。如果有常人就在现场,绝不会觉得竟还有这段对话。因为王毛仲嘴没动。
半晌,他大概觉着有点儿冷,伸手把面前的半碗酒“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肚去。
李白的好奇心被吊得三丈高。他问这是咋回事?王毛仲那魂灵叹了口气,懒懒说道,近来皇上对他颇为冷淡。这要放在前些年,他并不在意。甚至于很感激。因为皇帝老儿视他为自家人。自家人就该处得又平淡又从容。今儿不对了。他瞧出,李三郞眼神变了。他感觉到,那是是厌烦和猜疑。
是的,大家李隆基对他一直以来都是优宠有加。诛灭诸韦,据说他一时腿软当了逃兵,主子李隆基并没有怪罪。反倒对他格外看重。(“毛仲数日而归,玄宗不责,又超授将军。”“毛仲匿不出,事定数日,乃还”。)后人说到这故事,不免疑惑。或许高人就该如此。此后,他扶摇直上。没多久,一个家奴,竟坐上了位居三品的北门禁军的大将军宝座。铲锄太平党,他更是被晋为辅国大将军、霍国公,实封五百户。他有才。别个儿搞不定的活儿,比如马场养马,他没费多大劲,弄得溜转。有唐以来,他是马政上的顶尖高手。不晓得多少学富五车的能人,都败在了他的脚下……
李白黯然。
王毛仲忿然。
喋喋不休。
不休而喋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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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道:
“且慢,且慢!”
“可惜。”王毛仲道。他懂李白的意思。这王爷显然已明白,好日子到头了。这话一出口,他便呆了。继而,就见他身子一歪,潸然泪下。这一瞬间,他的魂灵与肉身揉在一块了。他不再是不可一世的辅国大将军、霍国公,又成了芸芸众生中一凡人。李白同情心顿生,暗道:其人真可谓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半晌,他幽幽道:
“可惜……忠而被衍,古来如此。”
“是么!”李白闻言大吃一惊;想了想,才接口道,“大将军倒是可以跟皇上讨个说法的!”
“不必。其实人活一世,真的如草木一秋。快意便罢。我能顺势而为,也能随遇而安、法天知命,何必喋喋不休。政治就像一潭开了锅的凉水。规矩人人可定,玩得转是你的本事;玩砸了也别怨天尤人。只是,后人搞不懂这里边的弯弯道道,以为王某人坏。写历史的都是一些个酸人,写出来的都是或好或坏的屁话。那太史公忒大好名声。若不是被汉武帝阉过,刘家前皇后帝,恐怕不至于跟着倒了大霉。其实谁说了都不算,老天才算。古往今来,哪有好人坏人,只有能人怂人。还有大大小小的妖人。我大概算是个小小的妖人。我断定,连你也会说我是个妖人。”
“是的”李白道。
王毛仲笑道:
“你忒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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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嘻嘻。
其实老大不高兴。
说他老实,就跟说他幼稚一般,简直让他抓狂。好笑。李白能幼稚,能不懂政治么?他可是管仲再世。以天下为己任,时刻准备着出将入相的哦。他正想辩几句,不料他那皮囊在唤他回来。
唤得要命的急。
“您老——这话让后世再说罢。”
王毛仲瞪了他一眼。
悻悻然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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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特亢奋。
原来,迷迷糊糊间,有人拦下了他的马。他睁眼一瞧,竟是麻辣善嫂。她身旁,是先前他在长乐坡结识的小小老板娘。这小娘羞羞地拉在善嫂身后,见李白朝她瞧来,怯怯地一笑。
今儿善嫂打扮得极妖娆。
她乜了一眼戴乃宁,笑嘻嘻地告诉李白,丹砂让她俩来传话,说张盖等人雇下的快船,本来已过长乐坡。被丹砂截住后,答应逆流而上、午间与他在长乐桥脚下的“隆盛”客栈碰头。丹砂特地关照她俩,请李白先找个地儿歇一会儿,等他来接。听完她这一番话,李白喜不自禁。他抬头一瞧,发现右手边一箭之地,有一棵奇大的老槐树。树下有座垒就的大火炉,炉里窜出的火头足有一尺高,瓦蓝瓦蓝;一个瘦高个儿的老铁匠,搭档一壮硕后生,正就着一半人高的大树墩上的铁镇,叮叮当当打着一把烧红的剑。一时间,老铁匠手里的一把铁钳,将坯料送进退出、翻起摊开;两把一大一小的锤子你来我往急如飞镝;爆起的火星飞溅出去煞是好看。边上有一群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围着他俩嘻嘻哈哈地说笑。
这垒就的大火炉和瘦高个儿的老铁匠,李白都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是何方神圣。于是,他告诉戴乃宁,就在此地歇一歇。戴乃宁早瞧出善嫂一腔妒意,笑说先去会会老张盖,于是打马自去。
李白突然会意、他叹了口气。此时,忽然有条缺了半只耳朵的大黄狗,径直朝他扑来,绕着他欢天喜地直叫。这下,李白想起老铁匠是谁、来了精神。只见他“嘿”地一笑、滚鞍下马,大踏步闯了过去。
善嫂也笑;笑得很媚。
她一把拽过小媳妇。
颠颠地跟了过去。
一四八.重回长乐坡[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