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的雨下了三天,青石板路缝里的青苔吸足了水,踩上去滑得像抹了油。隆昌号绸缎庄的柜台前,苏承宗正用桐油布擦拭那方34;诚信为本34;的木匾,油布擦过之处,檀木纹理里渗出暗红的光,像藏着未干的血。
34;掌柜的,周老板和刘掌柜到了。34;伙计小跑着进来,蓑衣上的水珠滴在青砖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苏承宗放下桐油布,转身时顺手理了理长衫的下摆。他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洗得比柜台的白瓷碗还干净——这是他进晋商学徒房时养成的习惯,再难也得体面。
客厅里,粮行的周老板正对着窗外出神,雨丝斜斜地打在窗纸上,把他的影子洇得发虚。铁器铺的刘掌柜则在翻一本线装书,封面上写着《考工记》,手指却总在34;冶铁34;那一页来回摩挲。
34;两位兄长来得早。34;苏承宗拱手落座,伙计刚斟上茶,周老板就把茶杯往桌上一墩。
34;苏掌柜这是逼我们把铺子抵出去?34;粗瓷茶杯与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茶水溅在34;三角契约34;的字据上,晕开一小片墨渍。
苏承宗伸手按住纸页,指尖在34;互相拆借,风险共担34;八个字上顿了顿。这八个字是他连夜写的,用的是从徽州买来的徽墨,磨墨时特意加了点松烟,字迹在灯下泛着青黑,透着股韧劲。
34;周兄请看。34;他把契约往中间推了推,34;隆昌号用二十匹绸缎作押,向粮行借三百石小米;粮行拿这三百石小米作押,向铁器铺换五十口铁锅;铁器铺再用铁锅作押,到隆昌号兑二十匹绸缎。咱们三家环环相扣,谁也亏不了。34;
周老板的目光在34;二十匹绸缎34;上打了个转。他知道隆昌号库房里堆着去年的云锦,是苏承宗岳父在世时进的货,因为太平军搅乱了江南商路,一直压在手里。那些云锦织着缠枝莲纹样,原本是给山西巡抚做寿衣的,如今只能当普通绸缎卖,对折都没人要。
34;苏掌柜的算盘打得精。34;刘掌柜突然放下书,山羊胡抖了抖,34;上月你用绸缎换农户羊皮,一转手卖给军饷处,净赚两成。这次又要换小米,莫不是又有门路?34;
苏承宗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油纸被体温焐得发潮,打开时带着股淡淡的樟木味——里面是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字迹是用蒙古文写的,旁边用汉文标着34;急需小米三百石、铁锅五十口,价高四成34;。
34;蒙古王爷的管家亲笔写的。34;他把纸条推过去,34;王爷在归化城的军营缺粮草,这桩生意做成了,够咱们三家撑过这个冬天。34;
周老板捏着纸条的手紧了紧。去年冬天,他的粮行因为大雪封路,三百石小米烂在仓里,差点揭不开锅。若不是苏承宗用绸缎换走一半,此刻他怕是已经在街头摆摊算卦了。
刘掌柜却还在犹豫,眼珠在账本上打转。他的铁器铺上个月刚进了批新铁,是从平定州运来的,比市价贵了一成。若能换成绸缎,倒能趁着年关前的旺季脱手。
34;我加个条件。34;刘掌柜突然开口,指尖在34;官府作保34;四个字上敲了敲,34;契约得请知府衙门的人作保,加盖官印。34;
苏承宗端茶杯的手顿了顿,茶沫子在水面晃了晃。他知道刘掌柜的远房表兄在知府衙门当文书,这话分明是说给某些人听的。但他面上依旧平静,甚至添了句:34;刘掌柜考虑得周到,就依你。34;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屋檐滴下的水珠在石阶上砸出个小坑,像有人在轻轻敲着鼓点。
二
三日后,知府衙门的文书亲自送来了盖印的契约。那人穿着件半旧的绿袍,领口沾着块油渍,递契约时食指上的墨渍蹭到了苏承宗手背上。
34;苏掌柜真是好手段。34;文书挤着笑,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没擦干净的眼屎,34;谭大人说了,这三角契做得巧,往后太原城的商户,都该学学这种法子。34;
苏承宗的指尖触到契约边缘的蜡油,心里咯噔一下。那蜡油里混着朱砂,在阳光下泛着暗红——这是谭宗浚的标记。他在日升昌当学徒时见过,谭宗浚当年给票号写批文,总爱用这种蜂蜡封缄。
34;有劳大人跑一趟。34;苏承宗递过一个红包,厚度刚好能让文书的手指微微下沉,34;一点茶水钱,不成敬意。34;
文书掂了掂红包,眉开眼笑地走了。苏承宗转身把契约锁进柜台的铁盒,锁芯转动时发出34;咔嗒34;一声,像咬碎了什么东西。
34;掌柜的,这契约......34;伙计欲言又止,他看见苏承宗把钥匙串缠在了手腕上,那串钥匙里,有一把特别小,是开账房樟木箱暗格的。
34;去把库房的云锦搬十匹出来。34;苏承宗打断他,34;挑那些没虫蛀的,送到周老板的粮行。34;
伙计应声而去,苏承宗却走到账房,从樟木箱底摸出个蓝布封皮的账簿。这是他前几日在岳父的旧物里找到的,纸页薄如蝉翼,上面记着些奇怪的数字:34;盐引二十,谭府三成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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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翻着,突然听见外面传来马蹄声。这种马蹄声他太熟悉了,是谭宗浚的护卫骑的伊犁马,蹄铁比普通马大一圈,踩在石板路上格外响。
34;苏掌柜在家吗?34;谭宗浚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股酒气,34;本府路过,来讨杯茶喝。34;
苏承宗赶紧把账簿塞进箱底的暗格,用块松动的木板挡住。等他打开门,谭宗浚已经踩着伙计的背下了马,那件孔雀蓝的官袍在雨后天光里晃得人眼晕。
34;谭大人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34;苏承宗拱手相迎,眼角的余光瞥见谭宗浚的靴底沾着新鲜的泥——那是从城外军营回来的路。
客厅里,谭宗浚盯着墙上的34;商道酬信34;匾额,突然问:34;苏掌柜可知,蒙古王爷的军营里,最近缺的不只是小米铁锅?34;
苏承宗正给茶盏续水,沸水溅在手指上,他却像没知觉:34;愿闻其详。34;
34;缺盐。34;谭宗浚呷了口茶,喉结动了动,34;去年运城盐池被太平军占了,官盐运不出去,黑市上的盐价涨了十倍。34;
苏承宗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账簿上的34;盐引34;二字,突然明白岳父当年为什么要囤那么多绸缎——那些绸缎的夹层里,怕是藏过盐引。
34;谭大人说笑了。34;他强作镇定,34;隆昌号是绸缎庄,从不沾盐引的生意。34;
谭宗浚突然笑了,笑声震得窗纸沙沙响:34;苏掌柜真是本分。不过听说你弄了个三角契?倒是比盐引还精巧。34;他起身时,故意撞了下桌角,契约从桌缝里滑出来,落在苏承宗脚边。
34;这契约做得好。34;谭宗浚弯腰去捡,手指却在34;官印34;二字上按了按,34;有官府作保,谁也赖不了账。34;
苏承宗看着他走出大门,伊犁马的马蹄声渐渐远了,却像踩在自己的心上。他捡起契约,发现谭宗浚按过的地方,官印的朱砂晕开了一点,像滴在纸上的血。
三
蒙古的驼队来得比预想中早。领头的巴图裹着件羊皮袄,进门就解下腰间的皮囊,里面的银元宝滚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第193集:三角契[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