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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家人[1/2页]

万妈妈的绿皮火车 潘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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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九八五年九月的这天下午,万老师领着儿子三丁坐火车。
      这辆老旧的绿皮火车喷着蒸汽穿山越岭,跨过大大小小的山间河谷,时速不过四五十公里,动不动就“咣当”一声刹车,然后传出列车广播:“乘客同志们,xxx乘降所到了!”
      三丁趴在窗边,见登车的山民们没买票,当下觉得自己亏了,摇醒了身边的万老师:“妈妈,你看你看,他们上车不买票!”
      “不用你操心,都会补票的。”半睡半醒中的万老师不耐烦地一摆手,敷衍着回答。
      一声长鸣之后,绿皮火车继续向着莽莽深山开动,大团大团的白色蒸汽飘向晴朗高空,消散在广袤湛蓝色之中。嘈杂的车厢里,山民们兴高采烈拉着家常,挎篮里的鸡鸭咕咕乱叫,厢顶的电风扇摇头晃脑,驱走秋老虎的最后余热。
      三丁下了座位,在过道里东瞧西看一圈热闹,回来又问:“妈妈,为啥我们去沈阳的火车没有乘降所?”
      “因为那一段是快车,这一段是慢车。”
      “那为什么慢车……”
      这时从车头传来一声长鸣,打断了儿童的无休止提问。“山洞来了!快坐下,闭眼睛!”万老师赶紧坐直身体,急促命令儿子。
      三丁立马乖乖闭上了嘴,眯着眼睛坐下。很快,一声尖锐变调之后,整个车厢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轮轨撞击声枯燥回响,时与光都消失,鸡鸭也停止了鸣叫,风尘满面的乘客们以心读秒,以手掩口鼻——每次机车钻进隧道,车头喷出的焦煤烟气都会倒灌进车窗里。
      漫长十几秒钟过后,火车离隧道出口越来越近,一排光晕隐约升起行李架上方,然后慢慢连缀成一道明亮的光栅,直到火车“呜——”地一声钻出隧道,车厢内瞬间大亮,一切又恢复了光天化日。
      “第十个山洞!”三丁兴奋地竖起两只手掌,“妈,这次我没迷眼睛!”
      “可怜的孩儿啊,上车时还是精粉馒头,这会儿就成了标粉馒头。”万老师叹了口气,从皮包里取出手巾,擦掉儿子脸上的一层浮灰。
      绿皮火车继续气喘吁吁地爬坡,窗外的山势越来越高,?f石越来越陡峭——这意味着离红旗厂越来越近。万老师开始准备收拾皮包,她摸了摸压在包底的手帕,里面包着三个金戒指,姥姥送给三个孩子的礼品。
      “我要吃酸三色!”见妈妈翻动皮包,三丁伸手讨糖吃。
      “少吃一颗吧,牙齿都要掉光了!”万老师掩好皮包口,拉上拉链。
      “妈妈——”
      “妈妈问你个问题,”为了转移儿子注意力,万老师抛出了一个选择题,“三丁你是喜欢沈阳还是咱们厂?”
      “当然是咱们厂。”
      “咦?”这个回答让万老师大为惊讶,“咱们厂深山老峪的,哪里比得上城市?”
      “在咱厂,能爬山,能下河。”
      “啊?!——小兔崽子,谁让你爬山下河的!”
      “……”三丁知道说漏了嘴,吐吐舌头,再不吱声。
      “红旗厂屁大的地方,连个少年宫夏令营都没有,怎么能比得上城市?”万老师捏了捏儿子的脸蛋,“三丁你给我听好喽,咱得好好念书考到北京上海去,可不能在山沟里蹲一辈子!”
      (二)
      红旗厂是一座万人军工厂,于“三线建设”期间搬迁到了铁城下面的偏僻山沟里。厂区分为生产区、行政区和四个家属区,其中第一家属区的住户多是工人,因此又被叫做“工人村”。
      万老师是子弟一校校长,但在编制上还不算是干部,而她的爱人关师傅也只是硝化车间的机修班长,由此全家住在“工人村”筒子楼里的一楼,两室户连带一个小院。
      话说二十年前,他们俩的结合在“十里军工城”的红旗厂里还是个大新闻。那年小关师傅二十四岁,国字脸大高个,既是青工模范又是岗位标兵,正所谓根正苗红;而小万老师受了父亲的牵连,被人称为右派“狗崽子”,平日里畏首畏尾,抬不起头。
      有一天在子弟小学门口,几个革命群众围着小万老师诘难,罪过是她穿了一双高跟鞋。碰巧小关师傅上班路过,见小万老师被数落得可怜,便上前劝阻众人:“得得得,差不多了,让这位老师回学校吧,可别耽误上课。”
      然而为首的革命群众吴瘸子不高兴,“走走走,别闲先吃萝卜淡操心!这个右派狗崽子今天必须批倒,要不她会破坏革命生产!”
      “操!你也配说别人破坏生产?”
      “怎么不配?我又红又专!”吴瘸子说着就动手来推小关师傅。
      “别给脸不要脸!”五大三粗的小关师傅没被推动,反而一搡将对方搡了个跟头,“瘸子,你自己说说,这些年你拿回家多少轴瓦法兰?!”
      “血口喷人,我没拿过!”吴瘸子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好,那我现在就去撬开你家仓房看看。”小关师傅假意往前大迈一步。
      吴瘸子这下急了,拔腿就往家跑,身姿居然比田径运动员还矫健,很快就消失在小马路尽头。没了带头喊口号的吴瘸子,围观的革命群众们也就三三俩俩散了。蹲着的小万老师这才敢站起身来,望着面前这位魁梧的大救星,她感激得涌出两行热泪,顺着腮帮子一直淌到下巴颏。
      这之后没多久,硝化车间就传出了新闻:红五类劳模小关居然和右派子女小万老师谈上了朋友!这个消息像是晴空里的一道闪电,击穿了工友们的大脑回路。大家都说小关师傅丧失了阶级立场。小关师傅猛拍胸脯保证:大家请放心,我能领导好她,我能改造好她!工友们一致摇头,拉他妈倒吧,你不投降,右派子女是不会让你上床的。
      至于左派劳模和右派子女怎么在床上谈妥的,工友们就不知道了,反正左右合作很快就生下了一儿一女,也就是三丁的哥哥大宇和姐姐二宁。转眼到了一九七五年底,他们两口子一不小心又造人成功,怀上了老三。
      眼看肚子渐渐隆起,万老师跟关师傅商量:这胎不管男女都叫关小丁吧,宁比宇少一横,丁又比宁少个宝字盖,也算有个顺序。
      关师傅说,那要是再生一个,就得叫关一啦?
      万老师嘴一撇,要生你自己生去,我写超生检讨书,都快写吐了!
      可怜的三丁是被唐山大地震吓出来的,没满八个月就呱呱坠地。
      先天不足的他一天大便三四次,简直把托儿所阿姨烦到崩溃,干脆让他在搪瓷便盆上一直坐着,将两次大便并成一次。万老师领他去厂职工医院看病,从儿科看到消化科,再从消化科看到中医科,都说没大毛病,只须健脾开胃,开的药方都是大山楂丸。
      这一年,也就是一九八五年,三丁长到九岁,万老师带去沈阳,一来看望下放回城的姥姥姥爷,二是要去大医院看看儿科。母子两个人坐绿皮慢车“哐当哐当”赶到铁城,再换乘快车到了沈阳北站。
      一出站台,迎面的车水马龙就让三丁的眼睛不够用了,“你就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他抬头问妈妈。
      “对,这儿就是妈妈的故乡。”
      “你为啥不留在故乡?”
      “这是个年代的故事……那时候,大家都得离开城市。”
      “回城下放户”的姥姥家前几年被安置到了东郊棚户区。为了迎接外孙,老太太早早预备好了“八王寺”橘子水。三丁一进门就喝了两瓶,打了七八个饱嗝。
      趁着万老师去厨房洗脸,姥姥偷偷问三丁:你妈跟你爸平时打架不?
      三丁说,打,一打就摔暖瓶。
      姥姥问,谁摔的?
      三丁说,我妈。
      姥姥点点头,知道自己女儿不吃亏,转而又关心下一代,问,你哥大宇还闹不?
      三丁说,闹。
      姥姥问,那你妈怎么教育他?
      三丁说,我妈让我爸削他。
      姥姥啧啧惊叹,对孩子怎么能动拳脚?
      三丁说,没事儿,我哥跑得快,根本削不着。
      休整好的第二天,祖孙三代起早赶去市内最大的儿科医院。门诊椅子上里全是病孩子,有的哭闹有的打蔫,候了大半上午,她们才等到教授专家出诊。老教授号了号三丁的脉,看了看舌苔,提笔开了处方,第一剂依旧是大山楂丸。
      “大夫,求求您能不能换个快药啊?”万老师看着处方心有不甘,一着急就喊出了声来。
      “儿童是在发育过程中的,经常会自己调整好,所以不能给太猛的药,”老教授的话不疾不徐,“当然,要是你不放心的话,就半年后再来复诊。”
      万老师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倒是一旁的姥姥直点头:“人家大夫说得对,有苗不愁长,养孩子你得有点儿耐心,慢慢来。”
      (三)
      迎着天边的晚霞,绿皮火车终于抵达了红旗厂小站。万老师挽着三丁走出站台,一抬头就看见了接站的关师傅。老关身着防酸工作服,脚踏电工鞋,一身标准的化工装束。抱起三丁时,他嘴上还叼着半根旱烟舍不得丢掉——化工生产禁烟火,所以工人的烟瘾都攒到了下班时间。
      “大宇咋没来?”万老师一边挥散烟气一边问。
      “不用他,万人烦!”关师傅气哼哼地回答。
      “是他不愿意来?”
      “这臭小子让我打跑了,还不知道在哪儿晃荡呢。”
      大宇比三丁大九岁,生日还没到十八,这天挨打的原因是他用气枪打死了前楼的鸽子,结果人家拎着死鸽子找上门来,关师傅赔了大十块钱才算息事。
      “十块钱换了个死鸽子,三丁说,你哥该不该打?”老关丢掉烟头,将三丁抱到自行车大梁上坐稳。
      “该打,该打!”三丁附和说。
      “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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