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公历平年,无闰月,共三百六十五天,我们在狱中,过得不知日月,只知道先生的伤从寒冷的冬天,养到了季鸟儿叫嚷的夏天,天气一热,伤口就发了炎,先生在热天里发了两个月的高烧,东瀛人不讲究捂汗,天天往身上怼冰块儿,先生差点就没熬过来。
这期间,山岛想轰我出去,让先生一个人在这休息,但是被先生拦下了,先生说我心细,能帮着照顾。
我嘴上不说,但是更加卖力地照顾先生,因为我心里知道,这是先生又救了我一命。
养病期间,除了必备的药以外,先生只会向外面要份报纸,别的不要,只要申城晚报。
燕城跟申城隔了好远,报纸不是每天都有,但凡送来,不管先生的病情再重,他也会挣扎着睁眼,细细读报,连中缝也不放过。
我那时候还不识字,每天就小心地看着先生的表情,好判断着报纸上说着的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先生其实没什么表情,我也就想,既然没表情,那就说明没说明什么太坏的事。
那段时间里,观察先生的五官眉眼,成了我唯一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事。他不说话,我也懂事的不说话,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本包罗万象的无字书。
直到有一天,先生翻开了报纸褶皱的内页,第一次有了表情,但他的表情,让我惊愕不已。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露出那样痛苦又无助的表情,连拿报纸的手都在抖,仿佛那份轻飘飘的报纸有千斤重,又仿佛他被万蚁噬心。
山岛之前吩咐过我,如果先生有任何不适,一定要第一时间叫医生,看先生如此表情,我立即照做。
那一天,是医生们停留在这里最久的一次,三天两夜,也是他们表情最凝重的一次,凝重到我好几次以为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先生,已经撒手人寰了。
有一次,趁着他们给先生打了药,让先生睡过去的时候,我偷偷从先生的手里拿回来那张已经被他攥成像手纸,而且被手心冷汗洇湿的报纸,凭着记忆打开到先生读的内页。
内页的正中间,是一张黑白相片,相片上的男人穿着黑色西装,一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他站着,穿着白色紧身旗袍女人坐着,身姿婀娜有致,一只手抬起来,温婉地放在男人另一只手上,看样子是一对和谐恩爱的夫妻。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照片上美丽的白旗袍女人就是李知之小姐,也不知道先生是看了这张照片受了刺激,还以为是上面的哪个新闻刺激到了他,翻来覆去地找,还恨自己不识字。
我那时候,唯一怕的,就是再也出不去这天牢,根本没有,也不敢有其他的想法。
山岛过来看先生的时候,也发现了那张报纸。
从那天起,送来牢里的申城晚报没有断过。
李知之一家去到申城,迟迟没有住进赵司\/令家,而是由谢东安排,住在相对安全的租界。
对于大奶奶来说,不管是司\/令还是厅\/长,官大还是官小,只要有个能依靠的人,她就没其他好说的。
现在,他们唯一要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跟赵司\/令家提解除婚约的事。
李知之跟赵堇是小时候指腹为婚的关系,她从小就按照辈分管赵堇叫舅舅,关系一直不错,但长大以后,没男女那方面的想法,大奶奶也可以理解,但她们不能这么跟赵司令说。
怎么说呢,这事儿啊,就怕碰巧。
那天早上,大奶奶正喝着牛奶发愁呢,赵司\/令就带着赵堇登门了。
一进门,话还没说,上来就蹬了赵堇一脚,把赵堇给蹬桌子底下了,大奶奶手里的牛奶洒了一半在身上,赵司\/令连忙拿纸,殷勤地给她擦。
大奶奶什么人物?见过多少人和事儿?赵司\/令这一番行为,令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很清楚,她肯定在什么事上占上风了。
她克制着内心的狂喜,慢条斯理地接过他手上的纸,疏离地擦了擦,拿着乔儿地清了清嗓子,暗示他别太亲近。
赵司\/令看大奶奶这样,以为她肯定什么都知道了,但他想不明白,她初来申城,人生地不熟,到底是怎么打听到这些事的?
可现在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反正她从年轻那会儿就是人精,把天翻过来他都觉得是她的本事之一。
赵堇从桌子底下起身,膝盖上的土还没来得及掸,迎面又挨了一个脆生生的巴掌,混着中气十足的骂声:“你这混小子!你自己跟大奶奶说!老子我丢不起这个人!”
赵堇捂着脸,挺精神白净的小伙子,油头粉面的,就是有点狼狈:“大奶奶……”
司\/令从背后又是一脚:“你他娘的跪着说!”
赵堇哪敢违背他老子,“扑腾”跪地上了,声泪俱下的把他是怎么跟邻居密斯李好上的,又是怎么把人家肚子给搞大的,事无巨细地讲完。末了诚恳地道歉,那道歉词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挖了李家的祖坟。
大奶奶听到一半就听明白了,男人么,顶破天儿也就那么二两肉的事,她接过下人手里的抹布,背着他们,看似无措地一下下地擦着干净到就差反光的留声机。
等到堇小子全都讲完,她使着吃奶的劲儿地掐了自己胸脯子一把,这才憋住了没笑出声!
大奶奶绷着脸转过身,满面愁容地惋惜长叹了一声:“唉,你要说吧,我们之之……我……唉……”
“老姐姐,我真是对不住你!”赵司\/令握着大奶奶的手,当年多少也是有点情分的,大奶奶精气神儿在,风韵犹存,纵使老来黄昏,这小手儿一握上,心里头也痒痒,越痒,心里头越恨得慌,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我这老脸都没地儿搁了,我,我也该打!”
大奶奶紧着给拦下了,但她话不多说,只说给她点时间,毕竟俩孩子过去关系不赖,她也得照顾着孩子的内心,就把他们送走了。
其实本来一开始,赵司\/令知道赵堇跟密斯李的事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瞒下来,好歹先把李家小小姐娶进门,反正他家在申城算得上一手遮天,而密斯李家不过是稍微有钱的商人罢了。
但这坏就坏在,密斯李是李家的一个什么旁系远亲,他们察觉到赵家有这个想法,当即就撕破脸了,赵司\/令没辙,才有的眼下这么一出儿。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出,正好中了李家的下怀,解了她们的心头大患。
赵司\/令的大车小辆轰隆隆前脚刚走,赵奶奶后脚又立刻换了一张脸,蹬蹬蹬跑上二楼,跟中了大奖似的,要与李知之讲起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她推开房门,却只见空荡荡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奶白色的轻纱窗帘,被风吹的像是独舞的妙龄少女。
这时候,李知之正在码头的邮局。
这已经是她这一周,第九次来这家邮局。
南方的风湿湿黏黏,吹在身上,像是在身上披了一层从热水桶里拿出来的厚纱网,裹着心里的事,愈发酵,愈发愁。
她在柜台,往前探着头,把齐耳短发挽到耳后:“有没有从燕城来的信呀?”
女营业员都不用抬头,听见这熟悉的地名和声音,闭着眼都能答出来:“有,但是没你的。”
“好的,谢谢。”尽管对方再不耐心,她也仍然礼貌地回答,熟练地转身,戴上贝雷帽,准备赶去北火车站。
“你好,这位女士。”一根棕黑色文明杖伸到她眼前,李知之愣了下,一开始以为是打劫,后来想到,打劫也不至于打到邮局里来,才斜过眼睛,去看文明杖的主人。
一个身着西装三件套的男人,连领带都打的一丝不苟,典型的申城本地人打扮。
只是再怎么打扮,都不及谢怀的万分之一好看。
有些人,光是站在那,就如皎皎明月般,吸引着人的目光,令人挪不开眼。
男人朝着邮局斜对面的西餐厅挑了下眉:“有兴趣喝杯咖啡吗?哦对了,那里的巧克力慕斯蛋糕也不错。”
“不用了,谢谢。”李知之把手挡在胸前,十分抗拒,“我已经有未婚夫了,今天来这,就是来取他的信。”
男人听了她的话,不退反进,他应该是听到了李知之和营业员的对话,问道:“你未婚夫是燕城人?”
李知之将贝雷帽往下压了压,举起胳膊肘,做好闪人的准备,但男人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僵住了。
“小姐平时不关心新闻吗?”男人勾唇,露出了危险的笑容。
他与李知之素昧平生,萍水相逢,没什么深仇大恨,但司机还在车上等着百战百胜的他带着姑娘上车,他带不回去,就觉得丢了人,因此恼羞成怒。
他是绅士,不打女人,只想让这位美丽的女士,在心里上承受比他更多一些的痛苦。
“我军已经全面反攻,与盟国一起对东瀛最近最后的决战,现在他们龟缩退守在燕城,做最后的挣扎。”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怀表,故意停顿几秒,才凑近了问,“小姐你觉得,以东瀛人的脾性,你的未婚夫这么久不回你信,他是发生了什么?”
说
第 79 章 知之为知之[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