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记录

第四十三折戏 愿尔身如琉璃[2/2页]

繁星织我意(下) 画骨师

设置 ×

  • 阅读主题
  • 字体大小A-默认A+
  • 字体颜色
他是手望的头脑和利剑,必须精准、迅疾、有力,每分每秒都不能松懈。自己去做选择,然后承担后果。不言悔,有泪不轻弹,是所有人对他的要求。要时刻保持清醒判断,就必须摒除多余的情绪困扰,也决不能屈服于软弱和欲念的支配。
      把自己当成商业机器久了,就没什么人性。在欢喜出现之前,沈望一直觉得情情爱爱是匪夷所思的麻烦。处理任何人际关系,一贯简洁利落,不耐烦拖延或纠缠,几乎到了冷酷的地步。久而久之,会对思维方式形成潜移默化的影响,这是对自我心性的一种艰难调伏。
      即使在最血气方刚的青春时代,他也无法认同世俗趋之若鹜的标准,更无法从肤浅的感官麻醉里获得快乐,对身周的人和事态度疏离,总隔着一层屏障。看不见摸不着,只是如影随形。
      谁知会这样遇到她。一颗形状不规则的星星,是整个宇宙碰撞的意外,把一切都改变。
      欢喜带来快乐,也给他难以言喻的伤痛。她的呼吸成了心脏上缠绕的透明丝线,另一端握在她手里,动一下就牵扯着疼。
      他仍然感谢她的到来,照亮了长久以来的空洞沉闷。哪怕过后必须忍受更漫长的枯寂,也心甘情愿。作为回报,他在她身上倾注了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深情,全心全力地争取过了。只是事与愿违,没能避免让这段关系沦为悲剧。
      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倒数着离别,有多折磨。还好她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出口的煎熬,就让他一个人来承受。
      他们一起去公园骑脚踏车,在小树林里玩滑板、还去海边放了风筝。
      欢喜刚做完手术,身体尚在恢复中,不能太劳累奔波,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摆弄,让她坐一旁看着。
      沈望从来没玩过这些,接触过的所有竞技性训练里,也不包括滑板、滑轮这类街头体育。他还记得自己四岁时的生日礼物,是爷爷送的一辆限量版超跑。小小的男孩子,站起来都还没有车门高,对东西的价值毫无概念。在拿到驾照之前,出入都有司机,身边动辄一大堆人,渐渐习以为常。
      刚开始试着坐上脚踏车,总是习惯去找并不存在的后视镜。难以判断身后左右的路况,让他感到很不安全。一心好几用,骑得里出外进歪七扭八,还非要一圈圈地围着她打转。好在腿够长,不能保持平衡的时候就能立即撑住地,倒不至于摔下来。
      入了秋的天气,早晚清凉,正午温度却高。沈望穿白衬衫和一件纯色薄毛衣外套,没多久就热出满头的汗。欢喜笑个不停,一直跃跃欲试想亲自去纠正姿势,可是他觉得很不错。确实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好在聪明肯学,没多久就熟练起来。
      青涩这个词并不适合用在他身上,此刻却如此合衬。她未曾见过的,是这样的沈望。也有不那么犀利完美的时候,一点点笨拙,一点点腼腆。日常又微妙的小性感,那么好看。
      无尽温柔的、缓慢的、惆怅的时刻,他们互相陪伴。他总是牵着她的手,吃饭睡觉走路都不放开。即使在餐厅用餐,也不愿隔一张桌子的距离,而是选择坐在她身侧。
      他是她触摸过死亡边缘亦不肯相忘的爱人。这个男人的出现,让欢喜确认自己和世界的关系,知道自己在爱,以及被爱。深埋的自我被唤醒,像花朵一样璀璨而欢愉地绽放,充满力量。
      他们最后要去的地方,是位于八濑的京都光明寺。
      京都府内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寺庙,有些并不是那么容易参访。要么谢绝游客,要么入院之前得抄写经书。起码提前一周写信申请,等待寺院寄回明信片确认拜访日期,才能成行。
      历史悠久的庭院建筑,在明治时期曾被命名“喜鹤亭”。正式转为净土真宗本愿寺派的寺院后,全称是“无量寿山光明寺琉璃光院”,因光影缤纷而得名。这里并非旅游景点,完完全全是佛门清修之地,连预约都用不上,根本不对外开放。
      置身本寺主庭时,欢喜才真正理解了它的意思。?璃庭喻义净土世界,遍地青苔覆盖,草叶间有清流潺潺,翠色投目而过。树林间漏下的日光,疏疏如残雪,碧澈澄明。
      从参道两侧拾级而上,有超过百种以上的红叶植物。风过处,层林锦绣斑斓,深深浅浅的渐变倒映在枫木地板上,有反复手工擦拭过的光润质感。
      沈望带她到?璃庭书院小坐,煮茶的风炉水沸了,发出细微的咕嘟声。
      欢喜入乡随俗,穿了件素净的白鸟羽织配黑色?裤,混搭出一点和风味道。刚剃过的头发还很短,也不愿戴假发遮掩。素着面孔,眉眼的轮廓很有东方古典气质,像从小就生活在寺院里的年少尼师,清净不染红尘。
      虽然消瘦了很多,那笑容依旧很美,似烈焰生而有光。经过生死洗练,整个人愈发通透,散发一种淡静宁和的气息,把他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沈望兴致很高,在身后握着她的手,教她用竹筅打一碗抹茶。匀速击拂之间,茶汤表面浮起一层细腻的沫?隆
      欢喜靠在他怀间,间或微微仰头索一个吻。温热的唇落在颈侧蜿蜒而下,蜻蜓点水般流连。她闭上眼睛,沉浸在光影交织里,脸容那么恬静。
      琉璃世界万千莫测,人间情爱,犹如隔镜视物,所见无非虚幻。
      “那年你拍下一幅古董缂丝,我瞒着奶奶把海浪的染色配方抄了一份给你。那种颜色在古代,就叫绀?璃。”
      沈望当然记得。他曾处心积虑地接近,试图打听有关《绫锦集》的蛛丝马迹。那时候他们也才刚认识不久,一起吃过几次饭,谈不上交往。他不过稍作铺排,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大大方方地答允。并非不懂得古籍秘技的珍贵,只是觉得把它分享给真正懂得的人,才有意义。
      彼时他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所熟悉的那一套进退迂回,对世俗价值的权衡取舍,在她那里是完全失效的。她对缂丝的执着,为人处世的坦荡赤忱,自有一段天然态度,不在任何固有规则之内。
      吴丝桐说得对,是他一手把她拖进这趟浑水。
      想到这里就冷静下来,垂下头喝一口泡好的薄茶。寺院禅师是沈家故交,虽未露面相迎,也让茶人特意准备了周到的招待。沈望惯用的茶粉是一保堂的“几世之昔”,口感顺滑,有绵润回甘。80°C热水冲泡,晾到现在刚刚好。
      他笑容岑寂,“琉璃光院一年只开放两次。一期一会,最为难得,是你跟此地的缘分。”
      欢喜脑子里莫名地浮出一个名字,青山小夜子。不觉脱口问出:“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十三岁的时候,跟爷爷来过一次。”他陷入回忆,“也是早秋,气候比现在凉一些。”
      或许是亲极反疏,沈望向来很少提起家人。此番重临其境,一景一物都如旧,突然有所触动。
      “老人家当时说过的话,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沈望拿起铜钹挑了挑炭火,“他说人生如同四季,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美好的东西不可长存,是自然规律,有过相互的交汇已经很好。人的知觉是一个不断衰退的过程,十几岁的少年能听到一万九千赫兹的声音,到了二十多岁,就只能听到一万六千赫兹。五十岁左右,会锐减到一万两千赫兹。所以要趁年轻多去体验,尽量不留下遗憾。”
      他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这也是我一定要带你来的原因。希望你在复明之后,所看到的都是美好。”
      愿尔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无关什么天长地久的痴缠,这就是他对她全部的祈念。
      石水圆?上的竹筒蓄满清泉,“咚”地敲下,响声清脆如槌击木鱼,在空寂的庭院里幽幽回荡。
      冥冥中若有天意,会给他们一个怎样的结局。

第四十三折戏 愿尔身如琉璃[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