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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折戏 剪华翎[2/2页]

繁星织我意(下) 画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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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秋成,这男人的态度,才是整个事情走向的关键。
      欢喜幽幽地看着他,“我个子还没有织机高的时候,就开始学这个,教我的良爷爷是定州王氏缂丝的后人,他今年八十多。我见过他最年轻的徒弟,也已经年过半百。在踏进这个工作间之前,我还从来没有同时跟那么多卓绝的工匠站在一起过。我想,一旦离开这里,谁都很难再有这种机会。你明白的对吗?没有人了。”
      “所以呢?”叶秋成不为所动,只是清淡地笑了笑。
      “我还看过你的红楼十二扇屏风,双面异形异色,一面是泥金‘百寿图,一面是大红‘满床笏。织成那幅作品,你和你的团队花了足足六年,它现放在中国工艺美术珍宝馆里,多少钱也买不着。”
      欢喜后来才知道,这位看不出年纪的叶总监,已经三十六岁,比她大足一轮。他跟弟弟叶景明一起生活,始终保持独身。
      他创作的黄金年华,也是手望缂丝团队至为鼎盛辉煌的时期,最顶尖的技艺和最优秀的工匠汇聚一堂,在业内所向披靡。多么令人怀念,而如今只剩这四十来号人……叶秋成转过脸,心头某个地方发酸。
      她不能确定他刻意隐藏的是哪种情绪,也跟着转过去,非要面对面把话说清楚:“团队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某个人的名气和风光。我知道我参与进来的方式让你很难接受,所有人都置身其中,唯有我,实实在在是个局外人,对这局中的一切都没有兴趣。什么面子,利益,统统不重要。我可以在做完这两个项目之后另外组队,不会对原来的格局造成任何影响。可在这之前,我……”
      “我请求你,留下来。”她当众求他,姿态已低得不能再低,语调十分诚恳坚决。
      叶秋成鼻端发出轻轻的叹息,什么也没有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欢喜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磨得越来越稀薄。
      “我求你。能站在这里手艺人,都是绝无仅有,少一个也不行。”她越来越失落,明知没什么用了,还是忍不住要做最后的尝试。
      助理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徒劳折腾,带着鄙薄说:“沈小姐既然没主意,就让叶总监先挑人吧。”
      欢喜懂得那种奇怪的笑,跟所有隔岸观火还盼着火越烧越烈的看客一样,见多了大公司了花样百出的人事斗争,存心想瞧瞧她还能拿出什么手段。
      可摆布人心并非她的长项,叶秋成怀有成见在先,也不会因为三言两语就轻易消除隔阂。欢喜的心直坠到谷底,情形还能糟到什么地步,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叶秋成这才慢悠悠站起身,看惯热闹的眼睛毫无波澜。半晌,突然奇妙地提起嘴角,“我几时说过我要走?”
      欢喜猛然抬头,几乎以为自己晃了好几晃,但其实没有,还是稳当当站在原地的。为了保住这个团队,开口求人不算什么,敬茶伏低她都不觉得丢脸。唯独眼中一点点来不及掩藏的薄薄泪光,却令人羞赧到无地自容。她忙转过去闭了闭眼,眼角的湿痕转瞬就挥发,踪影全无。
      吴丝桐的助理这才觉出不对劲,“叶总监您这话什么意思?”
      叶秋成看样子很厌烦,一干人戏也唱够了,蹙着眉方要结束这场闹剧,门口突然响起一声重重咳嗽。
      陶师傅拎着青竹制成的保温杯踱入,笑道:“定州王氏……可是王玉良老先生?多少年没见了,没成想大水冲了龙王庙。”
      陶焕文言语和缓,举动不慌不忙,仿佛眼前的对峙都是小孩儿过家家,不值当多给眼神。
      雷雨将至前的沉闷,突然被一阵徐徐微风吹散。叶景明立即搬了张椅子过来,他摆手不肯就坐,仍对着欢喜问:“他老人家如今可还健朗?”
      欢喜怔了怔,应个是,从容地说:“良爷爷身体很好,每年一秋一冬,都要回苏州老家待上一阵,开春才回。”
      “良师傅是王嘉茂的亲侄儿,本来学的是王氏本家手艺,后来却成了沈安南的关门弟子。师徒俩是苏州国营缂丝班的第一拨工匠,合力做出来那个……”
      陶焕文停顿一下,陷入沉思。年代太久远,他当时也才只有十来岁,记忆并不完整。欢喜轻声提醒:“凤尾戗。”
      “啊对,凤尾戗。是从清宫‘点翠里想出的妙法子,往纬线里头掺翠鸟毛。”
      “翠鸟绝了迹,早没人敢再用那个了,缂织都拿染色的禽羽替代。”欢喜垂目盯着自己的脚尖,感慨之色愈深:“我试过最接近的材料,也只是孔雀翎。”
      叶成秋习惯性拿起杯子,亲自去给师父续热茶,“您怎么有空过来?”
      陶焕文脸上无甚表情,招手让欢喜站近些,继续方才的话题,“我那时候年纪小,手骨也细巧,专替老师傅们料理这些。两寸长不到的雀嘴剪子,剪下活翠鸟脖子周围的毛,比婴儿的胎毛还细呢。得用专门的镊子夹着,把羽毛一丝丝排在图样粘料的底托上。翠蓝雪青为最上品,永不褪色。”
      欢喜听得入神,关注点也很奇怪,专挑些旁人想不到的问:“那么轻巧的毛,细绒绒刺挠挠的,不是打个喷嚏就能给吹没了?”
      叶秋成听得鼻子直发痒,实在忍不住嚏一声,引得众人稀稀落落笑起来。气氛一放松,心思就跟着活络了。看阵仗,铁打的营盘要劈手拆成两半可有点悬。否则陶焕文多年不管闲事的脾性,怎会偏巧赶着来横插一杠。
      老人眼波一扫,“干这活最要紧是心细手稳,毛躁一点儿都不行。还打喷嚏呢,两层口罩子捂住嘴,不许言声儿,喘气大了也不成。”他把视线落在叶秋成脸上,话里带话地敲打,”都说活鸟取羽残忍,后来就改了,不过求个表面心安。鸟也有气节,取了羽的翠鸟活不长,不吃不喝,至多再挨上两天,蹬腿是早晚的事。老话说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翅膀给剪去一多半,东南西北就得听人家说了算,还想扑腾多久?”
      叶秋成白了脸,环顾屏息敛容的众工匠——这些在某些人眼里急于剪除的华羽。老人家把话放得这么重很少见,以他对师父的了解,从不做没来由的暗示。事情再明白不过,吴丝桐那边早有动静传到陶焕文耳朵里。
      其实道理都懂,从沈欢喜嘴里说出来和从陶师傅嘴里说出来,效果就很不一样。
      欢喜胸口忽然一阵轻松,有些讶异,也有些感动。她本以为大势将去,上天却派了这样有分量的一个人来力挽狂澜。叶秋成毕竟是他教出来的爱徒,受了明摆着的委屈还得打落牙齿肚里咽,这份忍辱负重的气度着实令人钦佩。
      “单丝不成线呐。”陶师傅脸容带笑,话锋俨然犀利不减。
      下一句没出口的便是“孤掌难鸣”,谁都不傻,到了这个时候更没法强装糊涂。
      “王玉良亲传的沈派明缂丝,不按年纪光论辈分,她可是比你还高些。”陶师傅握住叶秋成的手不自觉加了点力气,眼睛却看着欢喜,片刻之后长吁,“我的事,已经结束了。以后是好是歹,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叶秋成“嗯”一声,短促的语调听不出起伏,也没了刚才那股硬生生提着的劲儿。
      “别光站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话说完了,陶焕文不愿久留,也不管这一屋子人要怎么收拾旧河山。
      送走了师父,叶秋成俩手抄兜,嘴角扯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论辈分,我是不是还得叫你一声‘祖师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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