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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只是今冬的雪来得迟,一直也还没有下。天空湛蓝,红日迟迟,花树草木还保持着深秋的样子,乌桕树上还残留着炎炎如火的红叶,艳丽得像是初春的胭脂红杏,一树繁花,灼灼其华。要不是未央宫沧池里的水结了冰,宫里的宫人换上了厚厚的棉衣,未央宫里的卫兵都穿上了玄色的铠甲,谁也想不到冬天已经到来。
      乌孙和匈奴的使者们都打算在长安过冬,等到来年春天,带着和亲的公主一起回国。
      长安城里风平浪静,官员照常上朝处理政事,商人照常开张做买卖,百姓照常生活,就算是住在郊外的农民不能下地劳作,也趁着这段时间修补农具,翻修新房,农妇们照常织布纺纱。
      然而这样的平静不久之后被一场地震打破了。
      十一月十五,京师附近发生大地震,数十万百姓受灾,流离失所,牛羊等牲口死伤无算。这地震要是发生在春夏,百姓露宿街头还能勉强对付,但发生在这寒冬腊月里,倘若处理不当,灾民只怕就要冻死了。地震一发生,皇帝派丞相石庆亲自前去赈灾,安抚灾民,筹集过冬的粮食和避寒的住所。弄玉趁机向方天河请求让韩城也一并去。
      方天河淡淡地摇头笑道:“虽然这是个机遇,却不是个好差事。咱们暂且置身事外,只管看戏。等时机成熟了,我自然有打算。”
      弄玉见方天河如此,自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安心等着。
      果然没过多久,丞相就因为办事不力被皇帝责罚。丞相惶恐不安,想要自杀谢罪,还是被手下人抱住,这才制止了。
      皇帝见丞相不中用,只能另外选人去赈灾。丞相之下,便是与丞相同样位列三公、有副丞相实权的御史大夫儿宽。儿宽为人忠厚,爱民如子,这是他的长处,但灾难当头,为了顾全大局,必须得做些牺牲。儿宽心慈手软,不容易下这份狠心,因此皇帝犹豫不决。
      这天方天河正在合欢殿里探望李夫人,此时李夫人刚吃了药,精神不济,早睡下了。
      沈渠找到合欢殿,面色焦急,也顾不得尊卑,拉住方天河叫道:“贵人,陛下正在披香殿里等着呢!让贵人快过去见驾。”
      方天河听了这话,却是不急不躁,挣开了沈渠的手,悠悠地说道:“你回去告诉陛下,李夫人这几日不好了,我要在这里看着她。等她醒了,我再回去。”
      沈渠知道方天河说一不二的脾气,又想到皇帝在披香殿里那焦躁不安的样子,忍不住缩着脖子打了个寒颤,有些为难地看着方天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方天河见她这惴惴不安的样子,难得好脾气地安抚道:“你别怕,只管对陛下说了就好,他不会对你怎么样。”沈渠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走了没多久,就听见宫人进来禀告:“陛下来了!”
      方天河正用帕子给李夫人擦脸,望着李夫人昏睡的脸庞,叹息道:“哪怕是缠绵病榻,她依然这么美,我见尤怜……”
      她话未说完,皇帝已经进来了,口中叫道:“天河,天河!”
      宫人们见皇帝进来,乌压压地跪了一屋子,弄玉心中诧异,她还从来没有听过皇帝直呼方天河的名字,那种焦急就好像着急出门的丈夫找不到自己的衣履,喊妻子过来帮忙。
      方天河站起身来,朝他走过来,横了他一眼,嗔道:“这里还有病人呢,你大呼小叫做什么?”
      皇帝听了方天河的话,果然住了口,几步上前拉住她,抱怨道:“我在披香殿里等你,你怎么不回来?”
      方天河回过头来对跪在地上的人吩咐道:“你们都先出去。郭女官帮我继续给李夫人净面。”众人应道:“诺。”
      等到大殿里的人都走光了,皇帝拉着方天河在正殿的琉璃独坐榻上坐了下来,亲昵地将她搂在怀里,闷声说道:“这些天安置那些受灾的灾民,朕是伤透了脑筋,偏偏大臣中没有一个能用的。”
      方天河眼睛只管看着地面,手抚摸着搭在榻上闪闪发光的白熊皮,微笑着不说话。
      大殿里静悄悄的,药香四溢,火炉中的炭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哔剥之声,那株养在陶盆里的红杏早已经盛开了,五瓣攒心的杏花像是有人打翻了胭脂盒子,红艳艳染红了花瓣,又散发着一股浓烈扑鼻的香气。
      弄玉只觉得气氛暧昧而又压抑,只管小心翼翼地给李妍净面,竟是连大气也不敢喘。
      过了许久,才听方天河说:“论起来,妾乃妇人,实在不能干涉前朝的事。但事关数十万百姓的安危,也只好冒险说一说了。妾私心里想着安置这些灾民必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要是都从国库里走账,来年只怕国库里就没有多少盈余了,不如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钱,国库出一半,让那些富商豪门筹集另一半。前些时日,妾听陛下说治粟内史桑弘羊不错,也有些处事的手段。况且一直以来都是他负责那些商人的赋税,不妨派他去赈灾。”
      皇帝沉思了半晌,眉头逐渐舒缓,脸上也有了喜色:“你这想法倒是新奇,也许值得一试!”
      方天河在他怀里笑得很是乖巧:“妾一片真心为了陛下,原本不该过问朝政的现在也过问了。妾的委屈只有陛下知道罢了。”
      皇帝听她口气哀怨委屈,忍不住想要逗弄她一番,便笑着问道:“朕什么时候不准你过问了?既然是为了朕,怎么上一次还为了韩城向朕求情?朕看你就是矫情!”
      方天河见皇帝翻旧帐,推开皇帝,娇嗔道:“韩城少年英雄,将来必定是大将之才,我是替大汉着想!你快去吧,倘若下了大雪,只怕安置灾民的事就更加困难了。”
      皇帝站起身来,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厌倦之色:“人人都觉得天子九五至尊,必然是天下第一舒心之人,谁知道我天天为了这些事伤神呢。”
      又跟方天河说了几句话,便走了,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过李夫人一眼。弄玉想到前几天,为了见李夫人一面,他还做了许多姿态,没想到今天竟然对她不闻不问,皇帝果然薄情。
      方天河目送皇帝离开,站在那株杏花伸手掣了一枝,只管在手中把玩,围着火炉走来走去沉思。忽然她眼睛一亮,把红杏往火盆里一扔,对弄玉笑道:“好戏就要开场了。”
      第二天早朝,皇帝果然派出了桑弘羊去治灾。
      然而没过几天,皇帝就接到了官员弹劾桑弘羊的奏书,说他不但没有向富商豪门收取额外的赋税,反而把用于赈灾的粮食卖给了那些商户。
      桑弘羊是方天河举荐的,他一上任就出了这种贪污受贿的事,弄玉恨得咬牙切齿,生怕他连累方天河,接连几日都向方天河抱怨她不善用人。
      方天河点着她的额头,安抚道:“你呀,在我身边这么久了,怎么还是沉不住气?这些事到底是真是假,皇帝会派人去查,你不用着急。”
      后来查明桑弘羊并不是把粮食卖给了商户,而是用细粮向商户们换取了更多的粗粮。他虽然没有向商户们征取赈灾的粮食,却给了商户们两个选择:要么就借粮给受灾百姓,一直到明年秋天的粮食种出来,而且不许收利息;要么就想办法给受灾百姓建造过冬避寒的房屋。商户们一盘算,考虑到借粮给百姓,百姓还会把粮食还回来;帮助百姓盖新房,百姓会免费为自己劳动一年,桑弘羊确实已经把他们的损失降到最低了,纷纷慷慨解囊。
      受灾百姓见朝廷和商户又派粮食,又派人来帮助盖房,自己也从绝望的泥潭中挣脱出来,又有了过日子的奔头,起早贪黑地盖房子,没用一个月,大部分灾民居然都得到了安置。安置灾民,这恐怕可以说是最快的一次了,皇帝大喜,重赏了桑弘羊。
      灾民得到了安置,不用整日瑟缩在寒风中等死,自然也对桑弘羊感恩戴德,据说桑弘羊现在上街,走到哪里都被百姓围个水泄不通,来磕头谢恩的,来送特产聊表心意的。桑弘羊俨然已经成为百姓尊崇的好官。
      连举荐桑弘羊的方天河也受到了皇帝的嘉奖,原本她的爵位是婕妤,相当于前朝的丞相,官秩上不能再升了,皇帝便又赐方天河汤沐邑,数量和皇后齐平,每年从汤沐邑收来的赋税不必再入掖庭,这笔钱由方天河直接支配。
      方天河成为后宫与卫皇后平起平坐的宠妃,风光无限。
      所谓人红是非多,桑弘羊还没有红几天,立即就有人出来上书弹劾桑弘羊,说他赈灾的时候,粮食先给青壮年和幼童,最后才是老人,导致许多老人饿死。大汉讲究以孝治天下,他的这种做法违背了人伦道德,理应受到惩处。
      又有人说他跟商户勾结,用木屑掺杂在粗粮中,自己却贪污了省下来的粮食,中饱私囊。
      有关桑弘羊的流言越来越难听,桑弘羊被人越抹越黑,一个月前长安城中人人敬佩的大英雄,没过几天就沦落成居心叵测,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这一次可真让弄玉见识了什么叫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最后太子少傅卜式给皇帝上了一封奏书,在奏书中,他详细罗列了桑弘羊的十大罪状,并且指出此次京师地震就是上天给皇帝的警示。倘若不处置桑弘羊,只怕上天会降下更大的灾祸。
      方天河听到这些消息,冷笑道:“卫氏终于按捺不住出手了!看他们这样的架势,是想利用桑弘羊拖我下水!”
      弄玉问道:“那如今咱们怎么办?”
      方天河道:“如今,得需要你去一趟廷尉府了。”
      弄玉第一次进廷尉府,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那种恶心的感觉就像是绣履上踩到了脓痰,胃中一阵翻腾,隐隐作呕。
      但廷尉府这种魔窟从外面看来并不脏,反而很整洁大方,白墙黑瓦,门口种着一排苍翠的柏树,四季常青,乍一看去,竟然带着诗的韵味。廷尉咸宣带着手下吏丞在门口迎接,弄玉不愿让他们看到自己的面目,便没有下辇,直接让辇进了门,这才下车。
      咸宣似乎并没有因为弄玉的无礼而心生不满,反而笑容满面,他殷勤地把弄玉往偏厅里请,笑道:“郭女官往偏厅里坐吧,那里拢了火盆,暖和些。”
      弄玉打量着他,见他不过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留着两撇浓密的胡子,白净面皮,双眼皮,大眼睛,一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习惯眯起来,看上去说不出的和善可亲,谁能想到这样的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手底下关着数万犯事的官员呢?
      弄玉收回目光,边朝偏厅走去,边问道:“方婕妤交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咸宣搓着手,陪笑道:“有些眉目了。”
      弄玉听了这话,不禁停下脚步,疑惑地问道:“哦?说来听听。”
      咸宣一直往偏厅里让弄玉,一边说道:“这些天廷尉府的人多方审查,总算有了眉目,这人就在李禹身上。女官可知道为什么卫太子巴巴揪住桑弘羊大人不放手了?”
      弄玉知道的缘故就是他们想用桑弘羊把方天河拖下水,听他的口气,似乎还有别的原因,但听见他提到李禹,弄玉的眉头不自觉地皱紧了,嗓门也提高了:“你往下说便是!”
      咸宣没想到弄玉跟方婕妤一样是个急性子,原本自己想卖个关子,好卖弄卖弄自己的能力,没想到反而让她不耐烦了,急忙笑道:“还有一个缘故,女官可能不知道。百姓穿衣吃饭,食粮、菜蔬可以自己种,不必花钱买;衣服布匹可以自己织,也不必自己买。但是有两样东西却是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要出来买的,一样是盐,另一样就是铁了,吃饭非盐不可,种地用具非铁不行的。以前这两样东西都是民间自己买卖,朝廷不插手的。只是这些年,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倘若多收赋税,就会加重百姓的负担。”
      弄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道:“你只捡要紧的说。”
      咸宣安抚道:“女官不必着急,我先把这些话说在前头,是怕女官不懂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桑弘羊大人就想了一个法子,把盐、铁这两样收归朝廷,由朝廷买卖,如此一来不是又能得一大笔钱吗?百姓照常买卖倒不会有什么影响,只是这样一来,那些贩卖盐、铁的商户对桑大人恨得咬牙切齿!”
      弄玉心中已经明白了一大半:“这么说来,那些在朝堂上攻讦桑弘羊的人多半是牵扯到了这一层厉害关系?”
      咸宣笑吟吟地回道:“这些上书弹劾桑大人的人,或者是自己或者是自家亲友在贩卖盐、铁,或者是跟那些贩卖盐、铁的商户交情匪浅,多半还有分成。这些人,我们还没有查,倘若女官需要我们去查,我们自然会给个准确的结果。”
      

赈灾[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