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卑微地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却没有尊严。
一想到骄傲自诩的韩城会谦卑地生活,她就忍不住心疼。
“你在想什么?”皇帝出声打断她的沉思,她一抬头,正好对上皇帝那饶有兴趣的目光。
弄玉闪躲着皇帝探究的眼神,支吾道:“小臣没有想什么。”
皇帝冷笑道:“你似乎忘了朕说过的话!朕说过,哪些人对朕说的是实话,哪些是谎话,朕能分辨。”
弄玉不敢抬头看皇帝的眼神,更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在揣度他的心意,咬咬牙,干脆豁出去了:“韩城。”
皇帝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大概是没有想到这次弄玉能如此直白,便问道:“为什么会想韩城?”
弄玉收回了那些感伤的情绪,她现在没有时间感伤,要想帮助韩城恢复官职,最重要的是先帮方天河试探好朝堂局势,以便安排她们下一步的行动:
“如今,左贤王已经死了,只怕两国想要继续和谈也不成了。两国开战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陛下当日如果杀了韩城,今天可会后悔大汉失了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
“你今日同朕说这些,是想给韩城求一个前程吗?”皇帝口气淡漠地问道。
“不,不是。”弄玉见终于把话题从韩城身上引开,引到了朝堂形势上来,忍不住松了口气,反驳道,“陛下要如何安排,小臣不敢过问。小臣只是不明白陛下为何会以照看李夫人的名义躲进后宫中来,太子尚在禁足中,丞相又病了,现在朝堂上一片混乱,我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这样。”
“是方天河让你来问的吗?”皇帝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一针见血地问道。
弄玉面色如常,仰头看着皇帝,反问道:“倘若真的是方婕妤想要知道陛下的心意,她为什么不自己来问?更何况,她对陛下的了解,能探听出更多的消息,要是让小臣来,小臣三言两语,就被陛下拆穿了,还引得陛下疑心,方婕妤没有这么鲁莽。”
皇帝依然看着她,像是在探究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弄玉保持着原本的神色,与他僵持对峙起来。
她虽然尽力压抑心中的不安,竭力保持平静,但心情毕竟忐忑跌宕,落在皇帝眼中看到的便是,她原本洁白如玉的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红晕,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清澈透亮,却又深不见底。
皇帝忽然伸出手来,拂开粘在她脸上的几根杂乱的碎发,口气怅惘:“你跟她真是越来越像了。”
弄玉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个激灵,扭头躲开了:“小臣失仪!”
皇帝不语。
弄玉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去,只见皇帝正直直地看着她,眼神恍惚,又不像在看她,倒是像从她身上看到了别人的样子。
她试探着问道:“陛下说小臣像谁?是方婕妤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皇帝从她身上收回了视线,并没有回答她。
弄玉见皇帝并不搭话,只好硬着头皮,说:“方婕妤对陛下一片痴心,一直牵挂着陛下,现在她还在便殿呢,陛下可要见一见她?”
皇帝一听她提起方天河,登时勃然大怒:“放肆!”
弄玉当即便跪在了地下。
皇帝冷笑道:“君心岂是你能随意揣度的!朕刚夸了你聪慧,你便仗着自己三分聪明来忖度朕的心事,如此看来,你不过也是小聪明而已!”
弄玉的头重重地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小臣知错。”
皇帝又是冷冷一笑:“今日朕就再告诉你一个道理,卖弄聪明的人,朕身边比比皆是。可藏山不露水的却少得很,但这样的人才是真的有智慧,你还要好好学着!”
弄玉的头再次重重叩在地板上,应道:“喏。”
皇帝又吩咐道:“你起身吧。”
弄玉这才站起来,一言不发,低眉顺眼地站在床侧,心里却五味杂陈。
她终究是把皇帝对方天河的态度试出来了。
她刚刚故意说起方天河,皇帝就变了脸色,完全没有了当初宠爱方天河时,为她床侧摇扇的温柔。看来方天河在朝中安排亲信,果然引起了皇帝的猜忌。
一想到,当初皇帝利用方天河压制卫氏家族,现在却因为方天河的力量壮大,反过来猜忌她,弄玉心中一片冰凉。这事倘若处置不好,方天河说不定会彻底惹怒皇帝,连带着她以及他们身后诸人都会受到牵连,给皇后等人以可乘之机。她必须想办法化解才是。
皇帝瞧着她脸上的神色问道:“你心中不服气是不是?”
弄玉恭敬地回道:“小臣不敢。”
皇帝笑道:“朕知道,人人心里都怕朕。这正是朕要的。可人人都开始怕你,连个说知心话的都没有,想来也是无趣。”
“陛下求仁得仁。”
皇帝看着弄玉那冷漠麻木的脸色和那表面恭敬,实则不阴不阳的语调,又想生气又觉得好笑,最后霸道地命令道:“不许用这种腔调跟朕说话!”
随后又悠悠地感慨道:“要是当年阿月跟了朕,朕的女儿如今也有你这般年纪了。”
弄玉沉默不语。
皇帝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弄玉长长叹了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再次抬眼看向他,有点赌气地说:“不管小臣说什么都是在显露小聪明,白白惹陛下厌烦,小臣便不想说了。”
皇帝看着她流露出来的小女儿情态,又愉快地笑起来。
弄玉没想到这短短一刻钟之内,皇帝的脸色变了好几变。他这情绪起伏也太厉害了吧,想到这里,弄玉一时忘了顾忌,撇了撇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这样子落到皇帝眼里,皇帝笑得更厉害了,脸上原本的严厉之气也一扫而光,又变得亲切了几分。弄玉见他心情不错,将计就计,继续试探他对太子的态度,便故意气鼓鼓地冷哼道:
“当陛下的儿女有什么好的?天天对着这样一个严厉的父亲,笑也不敢,哭也不敢,明明自己心里委屈,却还得在陛下跟前摆出一副温顺孝敬的模样。哪里像我们平民百姓家的孩子,该哭就哭,该笑就笑,不开心了,就给父亲使小性儿,甩脸子,这才痛快!”
皇帝笑道:“你不是朕的女儿,自然不知道朕是如何宠女儿。这天下之物,只要她想要,朕没有给不了的。你父亲能办到吗?”
弄玉一扬眉,越发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态:“陛下觉得宠女儿,就是把天下最好的东西给她吗?小臣却觉得这样做有失偏颇。小臣的父亲比不上陛下富有四海,但他自小就教导我们兄弟姊妹间要相亲相爱,陛下家里的几位皇子公主未必能享受这样的亲情!”
皇帝的笑容稍敛,口气变得凝重起来:“太子是未来的储君,这天下的担子终究有一天是要落到他肩上,朕自然要对他严苛。他跟其他的皇子公主间,有兄弟之情,但更得有君臣之义,倘若君臣之义不存,那其他的皇子便对他存了不敬之心、觊觎之心、乃至奸邪之心……”
弄玉咋舌道:“陛下,小臣听你说的不像是太子,倒更像祠堂里供奉的神君!幸好我们是百姓之家,不需要家里供着这么一位仙人。否则,不管是我哪位哥哥被供起来,小臣都觉得好笑!”
说完便掩着唇,咯咯地笑出声来,她的笑声欢愉悦耳,清脆如滚珠溅玉,像是夏日午后雨珠在翠绿的枝叶上流淌,偏偏落到人耳朵里听得心痒。
皇帝也跟着笑起来,又问道:“你眉毛很好看,怎么不画宫里流行八字眉?”
八字眉是以螺子黛描眉,眉尖描得又细又浓,往上翘起;眉梢却画得又宽又淡,往下撇压,自带一种美人蹙眉的惆怅愁苦之色,看上去楚楚可怜。这是皇帝非常喜欢的一种眉型,宫里的女子为了赢得皇帝的青睐,都争相画八字眉,后来又在长安流行起来,一时间螺子黛价格高出往常三倍,还供不应求。
弄玉想起当初李陵的堂妹李嫣画八字眉时,脸上那滑稽的表情,眉头一皱,说话的口气中带了三分不自知的傲气:“小臣没有那么多的愁苦,更不想把愁苦画在脸上让人人都看见。”
“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子,看到这样的女子便心生恻隐呵护之心。”
“小臣不是那样的女子。”
皇帝又微笑起来,但这次的笑容却有点意味深长:“你跟在方天河身边久了,跟她越来越像了。”
弄玉刚要说话,却见一个医女走进来,对弄玉说道:“郭女官,夫人的药煎好了,请你去瞧瞧。”
弄玉只好告退,跟着那个医女出来。
沈渠正等在门口,满脸焦灼之色,见弄玉出来,急忙迎过来,说道:“姊姊,夫人早就等急了,你跟陛下说了些什么?”
弄玉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全身说不出来的疲惫,她摇摇头,示意沈渠带自己去见方天河。
方天河正在偏殿里,围着火炉吃瓜,原本雪白冷漠的脸,被炉火烤得通红,映着火光竟然如霞光般艳丽。
见她进来,方天河皱眉道:“你跟他在里面做什么呢?怎么现在才出来?”
弄玉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嗔道:“我为什么出来这么晚,你心里不明白么?他那么聪明的人,我几次试探,都被他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还险些被他发现。我们要知道的东西,还是他忌讳的,不花点儿心思怎么成?要你去,你非得说,你去问,会引起他的怀疑,非要我去问。现在又反过来疑心我!”
方天河听了却得意地笑起来,这一笑,整个冬天的雪都融化了,顺带也就转移了弄玉的指责:“他是我的男人,自然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他要是不聪明,我还不肯爱他呢!怎么样,我男人聪明吧?”
弄玉看着方天河提到皇帝时流露出来的骄傲,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方天河这样爱皇帝,可皇帝呢?他对方天河分明就有了猜忌之心。想到这里,她竟然有些不忍把试探皇帝的结果告诉方天河了。
斗智[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