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皱:“怎么回事?”
“他……受伤了……”
“伤得很严重?”弄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带我去看看。”
“是…….”阿渠结结巴巴答应着,赶快又叫来几个人,有搀着弄玉的,有拿狐裘的,有告诉守卫护送的,一群人浩浩荡荡朝着关押囚犯的大窨走去。
冯偕早就接到了信,早早迎出来,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坏笑:“听说他受了伤,忍不住心疼了?”
弄玉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要是死了,我饶不了你。”
“呀哟,这可是冤枉啊。”冯偕拉长了音调,叫道,“我可是没有动他一根手指头。”
弄玉不再理会冯偕的阴阳怪气,走进了大窨。因为大窨是挖在地下,在寒冬天气倒是不太冷,里面点燃了十几根火把,把原本漆黑的地窨照得灯火通明,十几个匈奴的士兵正在里面兴奋地叫喊,连弄玉进去都没有察觉,还是侍从呵斥了几声,那些人才发现了弄玉,全都诚惶诚恐地跪下身来,给弄玉见礼。
等到这些人齐刷刷地跪下,弄玉这才看清楚在他们身后,被他们遮挡住的景象。
原来他们在观看两个人摔跤角抵,说是角抵也不恰当,因为其中一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生是死,身上穿的衣服早已经分不清楚颜色,而另一个身体清瘦的,则骑坐在对手身上,扬起拳头一拳又一拳砸在地上那人的身上、头上。
“住手!”弄玉喝道。
那人听见声音,朝着弄玉缓慢地转过头来,露出一双野兽的眼睛。
他的目光定格在弄玉脸上,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口中的白牙森森,嘶吼一声就朝弄玉扑过来!
守卫们哪里敢让他近弄玉的身,急忙扑上来把他按住了,鹏儿的眼睛闪烁着猩红的血丝,只有仇恨和癫狂,没有丝毫理智可言:“我要杀了你!”
“带他出去。”弄玉吩咐道。
那些人很快就把鹏儿拖走了,空气里还回荡着他的嘶吼和咆哮之声,一声一声,比野兽还可怕。
弄玉一步步朝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走过去,他身上到处都是血,就连脸上也是凝固了的血污。
冯偕跟在弄玉身后,无辜地说道:“这里这些人作证,我可是没有碰他一下。”
那些守卫齐刷刷点头道:“不错,冯将军和我们都没有碰过他,他身上的伤都是左谷蠡王打的!”
“到底怎么回事?”弄玉看着冯偕问道。
冯偕歪着头看弄玉,痞痞地笑道:“你知道什么是人性吗?这就是。我每日只给他们一餐,让他们角抵,赢了的,就能吃。鹏儿为了得到他的那份食物,自然就对这个拿命来救他的亲阿舅下了死手。起初他打赵无伤还是为了活命,后来也许是为了讨好我,也许是为了替他母亲报仇,他不管日夜,只要有了力气,就来打赵无伤。要不是我在里面护着,也许赵无伤早就被他打死了。不过现在——”
冯偕说着看了地上血淋淋的人一眼,“他是生还是死,我也不知道!”
弄玉皱着眉,骂道:“你就是一个疯子,做的事,也跟疯子相差无几!”
冯偕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对,我就是疯子!”
弄玉蹲下身来,伸手凑到赵无伤脸上,想探一探他是否还有鼻息,却没料到手刚伸到赵无伤脸上,就被赵无伤伸手抓住了,弄玉不妨他还醒着,被他吓了一跳,身子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
“弄……玉……”赵无伤的声音干哑得像是上千年的枯藤老树发出来的,“你……来了。我只当……死前……再也……见……不到……你…….”说着头一歪,便昏了过去,不知生死。
“将他抬出去,让索玛来替他治伤。”弄玉烦躁地想要抽出手来,谁知道自己的手腕被赵无伤死死抓住,就像是牢牢长在一起了一般,怎么抽也抽不出来。
弄玉抽了几次都没有抽出来,只好恼怒地任他握着,让人就这样把他抬出去。
索玛先给赵无伤服下了护心丹,这才替他从头检查,边检查,边落泪,恨得跳脚:
“这他娘的是谁干的!要是让老娘抓住他,老娘把他的皮活剥下来,灌上水银!就是畜生也没有这人这般恶毒!”
“很严重吗?”弄玉看着床上的双目紧闭的赵无伤,他脸上的血污已经被擦干净了,露出蜡黄的脸来。
“他的双腿都被打断了,身上的肋骨断了几根,心肺也受了不同程度的损伤,要是治不好,只怕就废了。这是谁下的毒手?”索玛忿忿地说,一边飞快地替赵无伤包扎疗伤。
“鹏儿。”弄玉看着赵无伤回道,他的手还死死扣着她的手腕,她的手腕早已经被他抓青了,雪白的手腕上,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瘀血,她和索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手腕从赵无伤手里抽出来。
赵无伤昏睡了三天才清醒过来,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床前坐着弄玉,苦笑道:“我做梦梦见了你,我还只当是我死了,原来还没死。”
“我把鹏儿放了。”弄玉看着他,淡淡地说道,“我把他放逐到了大漠里,穿越西边那片大漠就是西域,倘若他能活着穿过去,我就不会再追杀他,倘若他死在这片大漠里,那是他的命,谁也怪不得我。”
“毛从谨呢?”赵无伤沉默了半天才问道。
弄玉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今天我已经让毛从谨去追他了,倘若他能追上鹏儿,那是鹏儿命不该绝,我也无话可说。”
“我这一生愧对我阿姊,这是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我不能不救。”赵无伤看着弄玉的脸色,解释道。
弄玉豁然站起身来:“你没有必要给我解释。就算你死在他手里,那也跟我们无关。”
“我这一生亏欠了两个人,一个是我阿姊,没有她,就没有我。另一个就是你,没有你——”
弄玉冷冷地打断他:“没想到在你心里我竟然能跟燕夫人相提并论,郭弄玉当真荣幸之至!可我早就不是以前的郭弄玉了,你这一片真心还是留给你的阿姊吧,我不稀罕。”说罢拂袖而去。
赵无伤想要解释,却连弄玉的衣角都没有抓到,手停在半空,看着弄玉径直走了出去。
她这一走,几天都没有再来。
赵无伤天天望眼欲穿,星河、少夫和云珩没事倒时常在他榻前流连,他问起弄玉,回答说,这些天母亲在跟几位叔叔伯伯姨母处理事情,没空来看他。
赵无伤知道,这是那天他说的话,惹恼了弄玉。
索玛没好气地翻了几个白眼:“我看这事全都怪你,好端端的,提什么燕夫人,这不是给她招不痛快吗?”
其实那一天,赵无伤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原本想要说的是,他用命来救鹏儿,就是想要还清他欠燕夫人的恩情,从此以后,他不再欠燕夫人任何情债,他将按照自己的心意,抛弃过往的一切,从头开始,好好补偿这些年对弄玉母子的亏欠。可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弄玉打断了。
现在他想重新向弄玉表白心意,可弄玉根本就不见他。
天一天天变热,弄玉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赵无伤的伤势也一天天好起来,可弄玉对赵无伤始终避而不见,赵无伤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套套计策,想让弄玉来见他,却像石沉大海,没有一点消息。
索玛看着他着急,自己反倒静下心来,打趣道:“我看哪,你有想法子的力气,还不如养养身子,争取早点养好,自己去见她。”
赵无伤知道她现在身子不方便,处理政事又是一项劳心劳力的活,便每日把他的意见写到竹签上,递给云珩,托云珩和少夫给她送去。起初竹签会原封不动地给他退回来,慢慢的,那竹签子倒是不往回退了。
赵无伤大喜过望,更加勤奋地写竹签,写着写着,便开始在竹签上写别的东西。他写完政见后,再附上三两句话,问她吃得可好,睡得可好,以至于渐渐变成了情诗,全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类的情话。
云珩正在读诗经,看到父亲写诗给母亲,忍不住笑嘻嘻地念给大家听,大伙全都惊掉了下巴。
赵无伤原本在众人心中都是一个严肃清冷、凛然不可侵犯的人,如今竟然能写出这种甜甜腻腻的情诗来,真真让人不敢相信,人人口口相传,知道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多。
这消息渐渐传到了赵临月的耳朵里,赵临月不敢去找弄玉,自然来找罪魁祸首赵无伤:
“纵然现在莫赫已死,弄玉现在是莫赫的阏氏,肚子里还有莫赫的孩子,你却肆无忌惮地给她写情诗,传到那些匈奴人耳中,你让他们怎么想?你这是把她置于危险之地,你难道不知道吗?”
“等弄玉生下孩子之后,我会带她和孩子们离开匈奴。”赵无伤毫不示弱地反击回去。
“我不会让她走的!”赵临月回道,“就是弄玉自己也不会跟你走!她答应了莫赫帮他守着匈奴,现在局势渐渐稳定,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开始。她一旦离开,那些人为了争夺王位,定然又会再次厮杀,弄得民不聊生,而且两国开战,这一切都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你凭什么认定弄玉会跟你走呢?”
赵临月一席话把赵无伤驳得哑口无言。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所有的心思都是复仇,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不惜一切代价地挑起战争。可如今看着平静安宁的匈奴,人人都过着安宁满足的生活,那种幸福就像是春天的阳光照在身上,说不出的温暖惬意。
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回到黑暗中去了。
也许弄玉真的不愿意跟他走。
弄玉在夏天生下一个男孩,在孩子满月当天,莫赫单于的心腹大将军偃渠宣布了莫赫去世的消息,刚刚满月的小王子在襁褓中继任为新单于,由右谷蠡王卫律和左大将军偃渠共同辅政,一切军国大事由身为母阏氏的弄玉裁决。
同年九月,匈奴向大汉送上了求和书。
其时大汉的皇帝已死,由小皇子刘弗陵即位称帝,大臣金日?、桑弘羊、霍光、上官桀共同辅政,大汉境内亦不安宁,为了消除外患,以霍光为首的辅政大臣同意了匈奴的求和请求。
大汉送还了扣留的匈奴使臣,匈奴亦把扣留在匈奴的汉使苏武等人遣返归汉,大汉和匈奴交战多年后,终于消弭战事,化干戈为玉帛。
玉门关外,一个断臂的男人带着一个少年和两个少女骑着马,优哉游哉地走着。
“父亲,咱们要去哪里啊?”小女孩跟男人同乘一骑,扬起头来看着男人,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璀璨。
男人摸着女孩的头,笑道:“咱们回家。”
“可是咱们的家不是在草原上吗?”女孩不解地问道。
“不,咱们的家不在那里。”男人的声音柔和得像是水草在和河面上随着水流轻轻摇动,想起自己的故乡,男人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现在咱们要去的地方,是父亲小时候出生的地方,那里也是你的祖父、祖母、伯父、姑母以及很多堂兄弟姊妹出生的地方,也是你母亲出生的地方。”
想到自己有这么多的亲戚,小姑娘兴奋起来,“那我们是要去拜访他们吗?”
“他们都死了。”
“那——”小姑娘体会不到死亡带来的痛苦,依旧兴致盎然,还想再问,却被少年不耐烦地打断了:
“吵死了!云珩,你能不能安静些?”
男人摸摸小姑娘的头发,安抚道:“这次咱们回去,是要祭拜你的祖父祖母。”
“那祭拜完了祖父母,我们还回来吗?”小姑娘有些紧张地问道,这才离开母亲几天,她就想母亲了,“我想母亲了。”
“当然回来了,”男人看着小姑娘不安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你母亲事情繁多,还要父亲帮她想办法出主意呢。”
走了一会儿,不远处露出来一座庄严的城楼,这就是敦煌城了。以前这里都是戒备森严,而今却畅通无阻,城内城外,做生意的人川流不息,小姑娘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看到这繁华的景色,忍不住又开心起来:
“要是母亲能跟咱们一起来就好了!”
一只飞雁扑棱棱飞过城楼,消失在远处的天空下,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小姑娘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又被那繁华吸引,兴高采烈地唱起了歌谣来。
归汉(大结局)[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