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到翠岭红革就听到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以后工资要停发了。
工间休息时建筑队的工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这两年奖金福利都不错,林业局咋说没钱就没钱了?”
“这可咋办?一大家子都靠我的工资养活呢。”
“我闺女今年好容易考上了中专,不发工资,我拿啥供她呀?”
不管人们如何惶恐抱怨,工资还是很快停发了。停发工资后建筑队开始还正常上山伐木,不久就接到上面的通知,林业局今年没钱再搞什么基建项目,也就不用备料了,所有人员设备都从山上撤回。
回到山下的工人们日子变得逍遥无比,每天上班不是侃大山就是打扑克,发展到后来有些人只是每天到单位点一下卯,之后便踪影全无,不知搞什么副业去了。
红革属于依旧老老实实上班的那伙人,到了单位他不聊天也不打扑克,只是闷坐在角落里看他从海林处借来的武侠小说。有工友调侃:“咋啦?红革,改行研究起文学来啦?”红革笑笑也不搭理。
每天下班后红革都到周老师家看看春枝,说起目前林业局的窘境,红革叹道:“你也够背兴的,林业局好的时候没赶上,偏偏没落时候嫁过来。”
“刚几天发不出工资就叫没落?”春枝说,“这么大的林业局,总不会说不行就不行了吧。”
“也是这些年伐得太过了。”一旁看报纸的周老师抬起头说:“本来刚开发的时候说是边砍伐边育林,青山常在永续利用,但国家盖房子需要木材,造桥修铁路需要木材,没办法,兴安岭的采伐量只能年年增长,育的速度远远跟不上伐的速度了。好在林区家底厚,山高林密,就是这样伐也能坚持好长时间,可谁知八七年着了把大火,之后的抢伐烧死木又抢伐得过了头,所有这些因素累加在一起,最后就落到了现在这样连工资都发不出的局面。”
红革说:“老师,你还漏说了一条,咱们林区这么多人家,每年上山拉烧柴,对林子的破坏也挺严重的。”
“是呀,”周老师幽幽叹道,“人的需求无限,森林资源却有限啊。”
二
时近五月,春风又一次吹遍了林区的山山岭岭,青松白桦绽出新芽,小草从融化的雪水浸润过的黑土里钻出,满山的达子香如火一样地盛开。自然界的春天来到了,但林区的经济依旧停留在寒冬之中。
到建筑队上班的工人越来越少,当最后只有红革等五六个人坐在队部时,队长阴沉着脸摆摆手:“明天你们也不用来了,什么时候上班等通知吧。”
孙连福年过五十后被安排在建工处仓库打更,暂时还有班上,他见儿子在家呆得百无聊赖,把他叫到仓房,指着墙角竖着的台球案子说:“干闲着好人也闲坏了,把这案子拾掇拾掇,推出去支上,好赖能对付个菜钱。”
这案子还是七八年前台球风兴起的时候买的,当时姚淑兰早早推着案子出去,晚上披星戴月回来,上炕拎起挎包底一抖,毛票硬币能堆满一大片炕面。然而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喜新厌旧的人们很快去追逐更新奇刺激的娱乐,聚集在台球案子前的人日渐稀少,到最后除了几家台球室勉强维持生计,街面上的案子一概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明知台球生意早已过气,红革还是依父亲吩咐将案子扫扫灰尘钉钉边角,推到胡同口静待打球的顾客光临——哪管一天只挣一块钱呢,也好过整天闲在家里无所事事。
春枝闻讯跑来,操起球杆比划几下,满意地说:“这玩意挺好玩的。”于是提前进入角色,每天陪着红革早出晚归当起了台球摊的老板娘。
台球热虽然降温,但群众基础仍在,有闲人从胡同口经过,见案子平整要价低廉,便耐不住技痒打上一杆两杆。红革和春枝偏又忙前忙后服务得十分周到,打了第一回免不了又来打第二回,这样慢慢有了人气,晚上收摊两人算账,一天多少有个十块八块的进项。
红革台球摊开张有半个月的时候,春枝的父母从兰东来到了翠岭。春枝妈得知红革目前的窘况,心中颇有悔意:“原说让闺女嫁到林区享福,谁知道这地方现在连工资都发不下来了,这不是出了虎口又进狼窝吗?”春枝爸倒想得开,安慰老婆说:“嫁女首要还是看姑爷,孬人守着金山能把日子过穷了,好人守着荒滩能把日子过富了,红革这人我是看好的,闺女跟着他一定不会遭罪。”听丈夫这样说,又见女儿和红革如胶似漆好得如一个人的模样,做娘的只好叹气认命。
三
姚淑兰请人看了日子,红革和春枝的婚期订在了八月八日,阴阳历都是吉数,且黄历上标着“宜嫁娶”。
就在两家人忙着准备婚事的时候,翠岭的防汛形势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今年入夏以来雨水异常稠密,大雨小雨一场连着一场,千沟万壑的雨水汇入清水河,河面便眼看着一天天高涨。
“儿子,醒醒,醒醒。”
婚期前两天夜里红革忽在睡梦中被母亲叫醒。他睡眼惺忪地瞧瞧枕头边的闹钟,才只凌晨三点钟,不满地说:“妈,这么早你折腾啥呀?”
“儿子,快起来吧,我和你爸刚才听外面闹吵吵的,像是出了什么事,穿衣出去一打听,说是河西大堤眼看要被冲垮了,大伙都忙着往东山上跑呢。”
“真的?”红革登时睡意全无,一骨碌爬起来,一边蹬裤子一边说:“妈,你们收拾收拾东西也上东山吧,我到周老师家看看。”说着话已冲出门去。
姚淑兰摇了摇头,对忙着翻找存折房本的老伴和女儿说:“瞧见没?有了媳妇就不管娘了。”红心说:“妈,大国要是在翠岭,也会先顾咱家的。”“大国?”姚淑兰明显不相信,“他哪有你哥那么实心眼子?”
兴安岭地处北方边陲,是全国纬度最高的地区,夏季夜晚极短,红革出门时天际已现晨曦。他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不到一刻钟已赶到周老师家。春枝一家三口和周老师正提着几个大提包走出门,红革让他们把提包摞在自己车后座上,一行人直奔东山而来。
他们赶到东山山脚时天已大亮,只见一大面山坡上聚满了人,呼儿唤女声、亲朋邻里互相招呼声响成一片,竟比过年看秧歌还要热闹。红革将自行车停在山脚,和春枝一边提包一边照应着三位老人,沿山坡慢慢向上攀爬。正行间,春枝突向左边一指:“看,红心他们在那儿!”红革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果见父母和红心站在一棵大松树下向他们这边招手。
两伙人会合到一处,春枝和红心将一大块塑料布铺在草地上,让几位老人坐下歇息。红心对姚淑兰说:“妈,我去找找大国的爸妈。”自顾去了。
春枝妈疲惫地坐下身子,双手揉着脚面说:“我们兰东穷是穷点儿,可从没有大半夜不睡觉起来跑水这种事。哥,亲家,也难为你们在林区呆了这么多年。”
“哪能总有这事,偏巧今年被你们赶上了。”姚淑兰忙不迭地解释。
周老师也说:“守着河住,偶尔遇上发水也免不了。”他有意将话题引向别处:“后天婚礼上你们两家家长都要发言的,老孙,你准备好了没有?”
未待孙连福回答,姚淑兰抢先说:“还说呢,我们当家的想了一礼拜才整出几句词儿,在家里拿腔拿调排练了好几回。”说着便板起脸模仿丈夫的语气说:“同志们,咳,来宾们,咳,老少爷们们,咳咳咳……”未说完自己先已笑倒。
周老师和春枝爸妈也被逗得前仰后合,春枝爸笑道:“亲家讲话还满有官派的。”孙连福臊红了脸:“别听这老婆子瞎说,我哪有那么多咳。”
五位老人东拉西扯谈笑风生,红革和春枝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聊他们自己的体己话。
春枝问:“红革,要是大水真来了,我和你妈你妹都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这是每个男人都会面对的千古难题,红革知道无论怎样回答都有毛病,含糊说:“都救。”
“好好答,”春枝不依不饶,“必须选一个。”
“为啥非选一个呢?”红革笑道,“我左手拽着你,右手拉着我妈,脚勾着红心,不一块救上来了?”
春枝假作愠怒地拧了一下红革手背:“不许赖皮,就得选一个,说,选我还是选你妈你妹?”
红革腾地跳起身,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让你赖皮!”春枝也站起来,跳着脚去追红革,红革忙转身逃入一边的白桦林。两人嘻嘻哈哈地绕树追逐,惊得林中的鸟儿虫儿乱飞乱蹦。
正闹间,伴着几声鸣笛一辆吉普车停在了山脚,接着便见从车上跳下来几名干部模样的人,其中一个举着扩音喇叭向山坡上的人喊话:“我们是防汛指挥部的,刚从河西大堤过来,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咱们的大堤没事!请大家不要相信谣传,下山安心生活和生产!请大家不要相信谣传,下山安心生活和生产!”
等了这许多时候也未见洪水漫上来,又听政府的干部如此说,人群开始慢慢向山下移动。红革和春枝也伴着几位老人慢慢下山,一边走春枝一边兀自悄声逼问红革:“说,先救我还是先救你妈你妹?”
四
姜明厨师手艺学成后回翠岭开了家小饭店,红革这次请他担任自己婚礼掌勺的大厨。八月八日这天姜明一大早就赶了过来,带领几个帮忙的妇女在临时搭起的席棚里炖肉切菜,忙活得热火朝天。到七点半钟,之前找好的五辆接亲车也已到位,在胡同里排了长长一溜。
接亲车队原本六辆,未按时到的是孙连福托老战友找的最重要的头车。孙连福和红革爷俩不知哪里出了岔子,跑到胡同口一边看表一边焦急地翘首张望。
两人望了一会儿,没等到头车却等来了孙连福的老战友。老战友见面连称对不起,说自己找的是民政局的车,谁知民政局的领导今天会临时用车。说完又是连连作揖道歉。
找好的车来不了,事到临头又到哪里找头车去?孙连福和红革心中叫苦,急得在地上直打磨旋儿。
就在这时一辆自行车驰到胡同口,车上人是海林,特意提早过来看有什么可帮忙的。听了红革爷俩的烦难,海林一拍胸脯说:“叔,红革,这活儿交给我,肯定不耽误事儿。”说罢将车把一掉头飞也似地去了。约摸过了半个小时,一辆乌黑锃亮颇上档次的小轿车驶进了红革家的胡同,海林从车里钻出来,招呼尚在发愣的红革:“快让人把车打扮打扮,去接新娘子呀!”
红心和几个女孩子上来给头车贴喜字绑气球,红革把海林拉到一边,照肩膀就是一拳:“真有你的!说,这车从哪儿整来的?”
“你记得咱们去年从劲松回来碰到的常慧吧?她爸是林业局的副局长,派辆车就是一个电话的事儿。”
“你现在跟常慧这么熟?”
“红革,跟你说实话吧,我再努把力,她就正式成为我的女朋友啦!”
红革惊异不已:“你连林业局领导的闺女都敢追!”
“别说她只是副局长的闺女,就是个公主,只要喜欢我也照追不误!”
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春枝迈进了孙家的大门。一个简短的仪式后喜宴开席,红革和春枝挨桌向来宾敬酒。
走到红革的同学同事桌前,红革举起一大杯白酒说:“感谢兄弟们的光临,多余话我也不说了,都在酒里面!我先干一个。”
“慢着,咱先别忙喝酒。”顺子拦住红革,“你看,今天是你和春枝大喜的日子,你们俩甜甜蜜蜜,是不是也该娱乐娱乐大家伙?”他转向众人:“让新郎新娘给咱们表演个猪八戒背媳妇,大家说好不好?”
“好!”众人都欢笑鼓掌。
顺子和海林挤上前,一个在红革的每只耳朵上都夹了片报纸,一个往红革嘴巴上套了个纸筒,让他背起春枝绕场走了一圈,才算放过两位新人,让他们挨个敬烟敬酒。
席终人散,喝得醉醺醺的红革被春枝搀进新房,一头倒在了炕上。开始他还和春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渐渐就没了动静,春枝过去一看,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昏黄温暖的白炽灯光充溢了整个屋子,门边新打的橘黄色的衣柜、炕头大红的喜字、墙上年年有余的年画,无不透着一股安宁恬淡的气息。春枝坐在炕沿上,望着酣眠中的红革棱角分明的面孔,只觉心中异常的踏实,她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将和身边这个男人联为一体,她就是红革,红革也就是她,一道生儿育女,奉养双亲,过那无数平平常常的日月。
“春枝!”红革突然在睡梦中唤了一声,抬起胳膊翻了个身。春枝一笑,展开棉被小心盖在他身上,自己也挨着他身畔慢慢躺下来。
五
红革婚后半个月日日都是大晴天,虽早晚依旧凉爽,中午前后则烈日炎炎燥热无比。
一天午后红革正趴在台球案子上打盹,沿街道摇摇摆摆走来一个胖子,穿件脏兮兮的跨栏背心,脚下趿拉着懒汉鞋,走到案子前停住,大声叫道:“打球!”
红革抬起头,瞧这胖子有几分面熟,再仔细打量想起来了,两年前自己曾和他在台球室见过,当时他和顺子混在一起,听顺子称呼他金刚。
红革拿起根球杆递给金刚,问:“你的伴儿等会儿到?”金刚说:“我跟你打,打台主!”
打台主是林区流行的一种台球玩法,客人与台主——即台球摊的摊主对阵,如果是客人赢,就算台主陪他白玩,倘若输了便需如数付钱。因台主整天泡在台球案子上普遍技艺精熟,是以敢打台主者都是有些道行的。
“成啊,”红革也抄起根球杆,“那咱俩就打一杆。”
“不是一杆,是好多杆。”胖子从裤兜里摸出两张崭新的十元纸币,用力拍在案子沿上,“有能耐你今天就把这些钱都挣去。”
红革的台球摊近来生意清淡,这二十块钱足抵他几天的进项,当下精神大振,扭扭脖子甩甩胳膊说:“好,咱俩今天就痛痛快快打一场!”
红革将球摆好,两人便你一杆我一杆地较量起来。红革见这金刚果然不是善类,球风走的是刚猛一路,射起门来又准又狠,于是不敢大意,使出看家本领沉着应对。
几杆下来两人互有胜负,四点钟的时候春枝从家出来替换红革,见他和金刚这般情形,便站在旁边凝神观战。每当红革打出一记好球,春枝都禁不住欢呼喝彩,金刚不高兴了,横了她一眼说:“老娘们家家瞎吵吵啥!”春枝有些愠怒,待要回嘴,想到和气生财不能得罪客人,只得强忍住了。
姚淑兰做好了晚饭,见儿子儿媳一个都不回来吃饭,便打发老伴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孙连福出门后姚淑兰又等了些时候,不仅等不来儿子儿媳,连老伴也一去不复返,她心里惦记坐立不安,索性关好院门自己也奔了台球摊。
到了胡同口,姚淑兰见儿子在和客人打球,老伴和儿媳在旁看着,正欲发作,春枝扯了扯她衣角,指着案子沿上的钞票悄声说了缘由。姚淑兰面色登和,自己也不回家了,留下来和老伴儿媳一同观战。
天色渐渐暗下来,最后球也看不清了,春枝回家取了两只手电筒,和婆婆各持一只,分站在案子前后给打球的两人照亮。
一直打到十点多钟,红革终于赢了金刚四十杆,一杆球五毛钱,二十块钱挣到手了。
金刚哈哈一笑,拿起案子沿的钱抛到姚淑兰怀里:“给你们吧。”
姚淑兰喜滋滋地摩挲着钞票说:“小伙子,像你这样拿十块二十块打球的可真不多。”
“我的钱来得容易嘛,捡两个下水道的井盖卖给收废品的,票子就到手了。”金刚张嘴打个哈欠,“今儿玩得过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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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