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葳蕤没有直接去问杜且,也没有回忘忧院,她坐在客居大门的朱红门槛上,看着进出其间的各国海商。他们都有着有别于宋人的长相,高鼻深目,眸色不一,缠头长袍,见了章葳蕤大刺刺地坐在门前,都会刻意远远地避开。
客居自搬到新址后,杜且让人在码头、市舶司和蕃坊都贴了告示,敬告落难的蕃商,沈家偏院已经易主,但规矩没变,还是和从前一样,开门迎客。而她也像从前在沈家一样,不问过客居的日常事务,全权由阿莫负责,日常的开销由船坞的收入列支,不求极尽奢华,但三餐温饱,片瓦遮雨,总是不缺的。
章葳蕤不懂,为何沈家如此艰难,连沈严的五万贯都要杜且来偿还,却还要苦苦支撑一个没有任何收益的偏院。但世人都说,这是沈老太爷遇难返航后立下的誓言,要为落难的海商提供一个庇护之所,以回馈他出海多年屡次化险为夷的幸运。
章葳蕤觉得,商人总会有一些取之于斯,用之于斯的情结。她的父亲在世时,也总是捐建寺庙,修桥铺路,逢大灾大难时,开棚施粥,收容流民。因此,对于偏院的存在,并没有太过在意。
而在沈老太爷死后,他把船坞和偏院留给杜且,她一度劝杜且不要接受,思归香坊足以养活她和杜且,还能有不少的盈余。可杜且并没有拒绝。
如今想来,杜且什么都知道,只有她一无所知,却像个傻子一样横冲直撞。
阿莫日落才归,门前一抹绛紫格外耀眼。
“你回来了?”章葳蕤抬眸,似笑非笑,眸光流转间,藏不住那抹来不及收起的悲伤。
阿莫蹲下身,“用过夕食了吗?”
章葳蕤摇头。
阿莫伸出手,“走吧,去四季楼,听说近来出了时令新菜,厨子是从临安来的,应该合你的口味。”
章葳蕤是出了名的嘴挑,连婉娘都对她甚为头疼。婉娘是汴京人士,习惯上总是无法与从小在江南长大的章葳蕤一致,不够清淡,不够雅致。
她叹了一口气,起身要走,结果却僵在原地,满地通红地说道:“麻了。”
四季楼以四季不同菜色而闻名,每一季的菜色都是上季不同,甚至也与去岁不同,不像平常食肆总有几道常年不换的招牌菜。用掌柜娘子的话来说,他家的菜色道道都是招牌。
可章葳蕤看着满桌的菜肴,碧绿清新,摆盘精致,却迟迟不肯动筷。
“不合味口吗?”阿莫很少见她的胃口不好的时候,她的饭量一向不小,每餐没有吃饱,就会精神恍惚。
章葳蕤点头又摇头,“这些菜色都是江南常见的夏季菜肴,江南潮湿,与泉州差不了太多,都是梅雨季节,雨一下一整日,也没个止歇,闹得人心都烦了。”
阿莫不明白这些菜与天气有何干系,但她既然说了,他便听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即便是江南的做法,可食材都是泉州本地的,应该与你以往吃过的不同。”
章葳蕤的面前摆的是一道春笋,选最嫩的尖尖,她轻叹一声,道:“你说的没错,一城一地皆没有相似,菜肴也是如此,同样的厨子、同样的做法,只因食材的差别,可能便是另外的口感。而人也是一样的,一别经年,从临安离开后,我与杜三五年未曾见过。少年时,一到冬日,我和她与一众表兄妹,被寄养在姑苏外翁家,玩闹嬉戏,醉酒闹事,乃是家常便饭。我当时是最小的,杜三老是唆使我去偷酒,因为我鼻子灵,一闻便知是何种酒。”
“你可能要问,为何要闻?因为外翁放在酒窖的酒都是还不能售卖的酒,他怕有人监守自盗,拿了他的酒去卖钱,因此都不会贴上酒名。杜三和兄弟姐妹想喝,便只能靠我的鼻子去辨别。但其实,最想喝的是杜三。她嗜酒如命,也是被我外翁惯的。她出嫁时还有千日春,可我却什么都没有拿到,外翁还是最疼她,每年都要送新酒到泉州。不过我也不是嫉妒她,我若是有了千日春,也喝不了,只会拿去卖钱。但其实也能值不少的钱银。”
章葳蕤絮絮叨叨,却仍是没有动筷,目光仍旧停在那一盘春笋上。
“但杜三也很护着我,在临安时我因为出身是商户,总要被那些士宦家的小娘子欺负,杜三总是为我出头。但她这个人最好的地方,便是从不与人撕破人,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是以,我逃婚之后,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她,我想我若是能投靠她,应该不会比回家更糟。可是她对章子安的态度堪称是决绝,她当街烧了章家仅剩的乳香。”
 
第一百四十九章 构陷[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