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寒潮湿，鼠虫四窜。
明辙跪坐稻草之上，食指蘸水在蒙尘的残桌之上写下两字：
‘芊芊。
眼中浑然天成的魅惑此刻尽数卸净，敷上苦涩。
黄白囚衣沾染尘埃，只是明辙却唇角带笑，仿若超脱此刻困窘，透过干涸的字迹回望年少时的岁月。
他第一次见到那双铜铃铛一般明亮清澈的眼睛。
韩国公府的二姑娘很是仗义豪爽，堪比话本中的江湖男儿。
明辙自小便喜与韩焰畅快幻想日后行侠仗义的威风。
《惩恶记》中的周江河一把利剑快意恩仇，上至王公，下至穷寇。
但凡穷凶极恶之徒，无论身份贵贱，周江河皆是一剑封喉。
“人生在世，当如周大侠一般，一腔热血，斩天下之恶。”
韩家二姑娘看完《惩恶记》后，坐在树杈上意气风发的这般感叹。
“我将来一定要磨一把像周大侠的惩恶剑的利刀，把那些为祸世间的贼人统统杀绝。”
少年人总是这般纯真简朴，怀想未来时不用思考代价与困难。
仅仅只是怀想本身就足够他们兴奋一整天。
“届时我们便是乾京的惩恶双侠。”韩焰看着明辙，瞳仁闪烁仿佛已然想到二人惩奸除恶的场面。
只是明辙在这双骄阳一般的秀眸直视下，看到尽是憧憬的一对铜铃铛眼，躲在树干后艳羡无比的盯着树杈上晃荡双腿的韩焰。
“她是谁啊？”明辙压低嗓子示意韩焰树干后的畏畏缩缩的小丫头。
韩焰甚至不曾回首看过，只继续翻着手中话本。
“她是城西元家的大小姐，哎……就是胆子太小了，老喜欢躲在后头偷看。——你别看她，小心把她吓跑了。”
韩焰交代忍不住侧目的明辙，手心压下他的脑袋强迫他假装看话本。
“她为什么要偷看你啊？”
被压弯了脖子的明辙屏着气，只敢用余光去瞧那小小的身躯。
这个问题惹得韩焰一阵沉默，方才还满面慷慨的小姑娘愁苦了脸。
“嗯……大概是因为她比较怪吧。”
她怎么知道这铜铃铛为什么喜欢偷看她啊。
“怪？”明辙兴奋了，他忽而想抓住树干后小丫头的后领，问问她为什么这么怪。
“而且她还喜欢看我娘揍我。”韩焰表情十分纠结，这元家的小姑娘究竟是个什么变态心思。
每每她娘揍她揍得越凶，躲藏身影偷看的小丫头就仿佛越艳羡。
明辙笑了，眉心的朱红丹砂在烈阳之下愈发明艳。
“你别笑，会把她吓跑的。”韩焰压低嗓音嗔骂道。
下意识往回看，明辙与那双铜铃铛的亮眸对视。
铜钱大的眼睛一眨一眨，似无暇乌玉泛起莹光。
小丫头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子，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逃也似的只留给明辙一个仓皇背影。
“你瞧你！我都说叫你不要看她了。”
韩焰阖上话本，横眉冷对。
她打小就是这副不讨好的爆性子，明辙习惯了，只殷切问她：
“她叫什么？”
韩焰撇了撇嘴，没好气的回答：
“芊芊，元芊芊。”
“芊芊……”明辙顾自重复，唇角爬上笑意。
“这名字真好听。”
“好不好听关你什么事，你又不能叫她开口说话。”
反正她是没见过元芊芊主动说过一句话，要不是母亲问她名字时，小铃铛怯懦的回话，韩焰都要以为元家小姐是个哑巴。
说话间，韩焰已然跳下树杈，有些无奈的看着那抹跑的慌张的背影。
“不若我们打个赌？我一定会叫她在三天内主动与我讲话。”
明辙随她一齐跳下树杈，眼中尽是风华。
韩焰不屑，嗤笑道：
“你输定了，她就是只刺猬，见人便攒成团子缩走了。”
“哼，那得看是谁了。——韩国公做的那把弹弓，若你输了就白给我如何？！”
明辙也来了劲，他脾气不比韩焰软和，也是个点火就明灯的主。
“成交！若你输了，就……就给我当小弟！”
明辙表情垮了跨。
他与韩焰总有一个永远争执不断的问题，那就是长大成为大侠后，谁是老大，谁又是老二。
明辙觉得自己是男孩，自然要是领头的。
可韩焰直骂他‘不要脸，谁说天下只有男人可以当头领。
为此，两位大侠没少起内讧掐架，可最终谁也赢不了谁。
“那我也要换个赌注，若是我能叫这小丫头在三日之内主动与我讲话，你就当我的小跟班！”
比起以后大哥的地位，明辙觉得韩焰那把十分顺手的弹弓已经不算什么了。
“呵。”韩焰鼻尖哼气，眼中也被激发斗志。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两个心比天高的小侠客的‘大哥之争一触即发，不可收拾。
第一日
明辙拿着朱雀街糖画匠画的一只肥圆滚滚的小兔子，兴高采烈去寻城西元家的大小姐。
他觉得元芊芊像极了这只小兔子，叫人忍不住想要揪住这对绒毛毛的耳朵。
他光天化日翻墙进入元家的内院，待到立稳脚步之时，明辙只见眼前拿着风筝呆若木鸡的小丫头。
唇角喃喃，害怕的颤抖不已。
“嘘……”明辙一把捂住元芊芊想要叫喊的嘴巴，低声道：
“我是来给你送糖吃的。”
棕黄色的糖汁顺着削的圆光的木签子流到元芊芊肉嫩的小手。
“不用谢。嘿嘿。”
明辙笑的一脸不知所谓，仿佛自己已经是救济苦难的大侠。
眉心的丹红朱砂随着他的笑而荡漾，像是传说中的鹤童。
铜铃铛眼只略带恐惧的看了这送糖的鹤童一眼，便扔下风筝跑远了。
“还真是只兔子，跑的那般迅速。”
明辙顾自喃喃，衬家丁没赶来之前重新翻墙离去。
“翻墙送糖画？！亏你想的出来。那小丫头没寻家丁赶你走都是你运气好。”
第一日铩羽而归，明辙没理会韩焰的嘲笑，躺在树杈上盯着最高处的树叶子。
到底怎样才能叫小兔子主动找他说话呢。
貌似小兔子不喜欢糖画。
难道是风筝？
对啊，今日那小兔子手里正拿着一只风筝。
明辙晃动的腿因自己的好主意而堪堪顿住。
“小跟班，你输定了。”
明辙心里有了定海针，说话也多了几分底气，一跃下树干便朝得意的韩焰发狠话。
“明日我一定能叫她对我敬佩无比，感激涕零，主动与我言谢。”
不待韩焰反讽，明辙已然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开。
“切，假把式。”
……
第二日
又是那片墙角，又是那对惊恐的眼睛。
明辙嘿嘿笑着，再一次捂住小兔子的嘴。
“我带你去瞧个小玩意，好不好？”
元芊芊使尽挣脱明辙的手，头摇的像拨浪鼓。
却仍是一个字都不曾吐。
“很近的，就在城西的湖边。”
明辙有些哀求意味，朱砂痣仿若随着主人的心情而暗淡些许。
仍旧畏缩的元芊芊不敢再看明辙，只想转身逃走。
“芊芊……求你了，我准备了好久的，你就去看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不知怎的，元芊芊忽而愣住了。
许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为她花费心思做些什么了。
不，或许，明辙是第一个。
元芊芊点了点头，明辙爽朗一笑，便将元芊芊一把举到矮墙上，吓得小丫头身子僵硬，眼中莹光闪现。
“别怕，我会接你下来的。”
明辙安抚的冲她微笑，眉心女子花钿一般的朱红莫名叫她安下心。
灵敏的身影不知如何一蹬便飞上了墙沿，明辙轻轻一跃跳出府外，站定后朝元芊芊伸出双手。
“来，我接你，你放心跳。”
明辙未长开的稚嫩面庞扬向她，元芊芊缓缓将双腿转到墙外。
一人半高的墙惹得元芊芊眼中水光愈甚。
她不敢跳。
纵使明辙承诺不会有事，可她不信。
“别怕，闭上眼睛往前倒，我会接住你的，真的。”明辙瞪大眼睛承诺道：
“若是我让你伤到分毫，就……就这辈子都做不成大侠。”
这承诺对于明辙来说不亚于天打雷劈，做不成周江河一样的侠客，还不如要了明辙的命。
铜铃铛缓缓阖上，元芊芊视死如归，一寸寸将身子往前倾，终于始终扶着墙沿的双手在支撑不住身体。
随风而落。
元芊芊飘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明辙双臂紧紧将她搂住，不曾叫她颤动分毫。
而不知何时，元芊芊的柔嫩的双手也缠住的明辙的脖颈。
款款睁眼，元芊芊看着已然踩实的双脚，陡然松了口气。
还好，没摔死。
庆幸之余，元芊芊对上红朱砂下一双含笑的眸子。她急忙挣脱明辙的怀抱，不敢再看他。
“怎么样，我就说会接住你的吧。”
明辙揪住她的双髻，猖狂的左右摇晃就像大灰狼揪住小兔子的一对耳朵。
元芊芊鼓着脸撇开脑袋，更不敢再靠近他。
那方心潮澎湃的明小侠并未在意，只将元芊芊引到元府附近的一片静湖旁。
微波浩渺，暖阳和煦。
杨柳倚风，春芽萌动。
各色各样的风筝浩浩汤汤挤满整个天空。
拴钉在地面的石块之上，等待观摩盛宴的二人。
这便是明辙口中的小玩意。
这么多风筝一只一只放起来，得耗费多少心力。
“怎么样，可还喜欢？”
明辙殷切看向身侧呆愣的小兔子，等着想象中的感激涕零。
元芊芊瘦小的身躯仿若愈发萎蔫，就快要将头埋在胸口。
就像是突然发了疯，元芊芊跑到风筝群中将那些拴住命运的绳索一一解开。
没了细绳牵引的风筝随着风飘远，像挣脱丝笼的燕雀。
一涌而出。
“芊芊，你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放起来的。”
明辙拦住小野兽一般红了眼的元芊芊，有些委屈。
被拉住手的元芊芊呆呆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哇的哭出了声，好似要把心肝脾肺全部嚎啕出来。
明辙不知所措，用袖子抹着小兔子脸上掉不完的金豆子。
“你若是不喜欢也没事，但、但是你别哭啊……”
哭的昏天黑地的元芊芊仍旧没说出一句话。
最后一只苍鹰风筝飞入天际，泪眼朦胧中好似有了欣慰。
昨日那只风筝是父亲为元思思做的。
元程虽是不苟言笑，可对待庶出的二女儿还是有十分的疼爱。
至少相比自己。
元思思的风筝飞到的树杈上，二小姐便气冲冲的丢下线圈转身跑去找连姨娘诉苦。
那苍鹰风筝挂在高枝上，就像被桎梏翅膀，再也飞不出去。
元芊芊盯着那被卡住去路的风筝，不知是什么心思，她寻来竹竿一下又一下的打着树杈，想要将风筝取下来。
竹竿堪比三个元芊芊高，她仰着头举着竿平衡不来，几次摔倒在地。
终于，她还是将那只风筝‘救了下来。
苍鹰的翅膀已然被戳破，再也无法翱翔天际。
元芊芊摸着父亲亲手为妹妹做的风筝，不知怎的，忽而觉得委屈。
不过，她好似一直有着委屈。
这时，墙院里翻进来一个身影。
是那日在韩国公府看见的小公子。
他与韩焰玩的很好，据说想要成为大侠。
大侠啊……
定是比苍鹰还要有更广阔的天地。
明小侠捂住她的嘴，给了她一只兔子糖画。
元芊芊惊惧之间只记得逃。
她躲在远处的树干后，看着明辙无奈的笑了笑，又重新翻出院墙。
他会不会再来啊。
元芊芊忽而这样想。
兔子糖画她没舍得吃，只叫丫头寻个瓶子插起来。
第二日她再去那墙头等着，等了好久好久，以为他不会再来了。
突然墙沿的砖瓦响动，明辙又跳入了她的双眼。
她羡慕韩焰，也羡慕明辙。
他们那般恣意，又那般无所拘束。
不像她，连句话都不敢说。
只觉得这样不招爹娘喜爱的自己，又如何能叫他们看入眼。
“原来你喜欢风筝飞远啊。”明辙摸了摸她的双髻感慨道。
元芊芊盯着那只飘向山丘之后的苍鹰，满目憧憬。
仿佛自己也随着那只风筝飘到无人之境。
明辙自矮墙处将元芊芊送回元府，表情分外惋惜。
今日废了这般大的力气，却还是没讨的一句谢谢。
罢了，明日继续。
明辙安慰自己，与元芊芊告别之后欲翻上墙沿之时，身后传来糯糯的一句：
“你……明日还会来吗？”
元芊芊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
明辙登时险些热泪盈眶，恨不得韩焰此刻就在现场见证这奇迹的一瞬。
“来！我还会再来的！”明辙恳切道。
不仅他要来，他还会带着自己的小跟班来。
明辙眼中有元芊芊看不懂的激动，只是灼的她抬腿就跑。
他还会来就好。
元芊芊心中窃喜。
“怎么又跑了。”明辙无奈的嘟囔，待看不见小兔子的身影后便飞身离去。
不曾看到远处树桩后藏着的一双眼睛。
将今日胜果与韩焰叙述后，明辙得意万分的啃了一口手中的青果。
险些没酸掉他的牙。
“呸呸呸，你这是什么破果子，酸成醋了。”明辙吐掉口中的碎屑，调整神姿傲慢道：
“怎么样小跟班，明日你就跟大哥去瞧好了，什么叫真本事。”
“切，小人得势。”韩焰不屑再看他一眼，其实心里已经将软骨头的元芊芊咬个稀碎。
才两天就被人给哄走了。
“切，你就嫉妒吧。”明辙学着韩焰的语气，冲她做了个鬼脸，嘻嘻哈哈的回家做大哥的美梦去了。
“也不怕把眼珠子掉出来。”
韩焰愤恨的一掌拍到桌沿之上：
“看我不把你打残废，还想做老大……”
韩焰已经想好了，倘若明日元芊芊真的主动对明辙说话，那么她便用武力销毁赌局。
打的明辙跪地求饶。
只是所有的事情在见证结果的第三天，全然生变。
永王入京，明家里应外合，屠戮官眷。
韩焰与阿弟踏上逃亡之路，而明辙则被困锁在家中。
元芊芊在矮墙处等了整整一日，她担心明辙找不到她，更担心明辙不来找她。
她喜欢和他们在一起，仿佛自己也恣意许多。
自清晨至黄昏，再到子夜。
元芊芊始终没等来那抹灵敏的身影。
却等来了明家协助永王谋逆，还残杀了韩国公夫人的消息。
想起那个爽朗和善的夫人，以及怀揣江湖之梦的二人，元芊芊心中一抽，便昏了过去。
待她醒来时，已经是好几天后了。
祖父回来了。
她听下人们说，永王党羽已然被镇压。
而明家，则是被祖父带兵剿杀。
明家老爷自刎于祠堂，明家两兄弟在逃亡路上被祖父带人追杀，双双惨死。
明辙死了……
花瓶里的糖画化的不成样子，小兔子仿若流了泪，面目全非。
因招惹了一室飞虫而被丫鬟给扔掉了。
元芊芊盯着空了的瓶子，不敢相信，为什么大人们要这样将本平静美好的世界搅乱打碎！
韩焰与明辙那般要好，却生生被命运纠葛成世仇。
一心怀揣大侠梦的少年，最终死于奸佞余孽的名头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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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番外一 琼楼之困鹰(明辙、元芊…[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