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城的东南方,有一处上丘台,是皇家祭天祈福的所在,至今已修建了两百年有余。
此台高逾百尺,前朝兴建时,便是穷尽了人力往高处建,彼时的皇帝信奉,只有离天越近,祈福的声音才能被天上的神明听见。
身在皇室,每一个皇帝大多都会祈福国祚绵长,可诸天神佛,只会旁观人间的朝代更迭而已。没有哪一个朝代是因为祈福时站得高,就延续下来的。
长乐站在上丘台上,嘲讽地想着。要是这上丘台真有用,前朝不会灭,她今日也不会再站在此处。
她特地穿了一身大红的裙子,那是她与商邕第一次祭天祈福时,她所穿过的。裙摆和衣袖处,用细密的银线罗织着祥云,寓意着祥瑞和喜庆,可这一刻的长乐眼底,没有半点的光彩。
她颤着手扶着上丘台边缘玉白的凭栏,不敢往下看。初冬的风声呼啸着从耳畔刮过,她能在风中听到有如擂鼓的心跳声。
商邕站在下面,声嘶力竭地喊着长乐,让长乐下去。她没有看商邕,直到两辆素净的马车从远处行近,长乐方眨巴着眼,从上往下看。她看到马车停在高台下,贺北淮和柳予安分别从车上下来。
去请贺北淮的太监一下车就扑到了商邕脚边,颤声道:“陛下,首辅来了,首辅他来了!”
商邕转头迎上去,慌张的对贺北淮说:“首辅,快,你让长乐下来!朕不怪她了,朕不怪她了!她想要什么,朕都给她!”
商邕不断的重复着,贺北淮只是一言不发。
天色阴沉,本就惨白的天光笼罩在难得一见的白袍上,将贺北淮的脸色衬托得愈加苍白如纸。他抬起眼,隔着百尺,看到被风吹起的红衣猎猎。
长乐也那么盯着贺北淮,看了很久很久。
她想分辨,她现在是恨贺北淮多一点,还是依然喜欢他,思慕他。左思右想,也没能想出个结果来,长乐就是觉得,贺北淮穿这身白衣很好看。倘使中间不隔着那些恼人的世事,她想这么看一辈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长乐便落了泪。
眼眶湿润,温热的泪刚划过脸颊,又被凛冽的风吹得冰凉,刺得她一个激灵。
长乐从不知世人苦,她也不愿去体悟世人苦,她所悟到的人生至苦,无非就是这一刻她还喜欢贺北淮,可她心仪之人,却要覆灭他们商家的政权。
长乐伸出手指,轻轻拭去泪痕,她阖了阖眼,又想起八年前,贺北淮入太学,给他们一帮天潢贵胄当老师。
那会儿的长乐才八岁光景,太学里有她的皇兄,她的四哥,太子,清河崔氏的崔明安崔明玉兄妹等等,热闹得紧。分明都是些眼睛长在天上的小孩,多少有学之士都当不下来这个太师,偏偏贺北淮当下来了。他不仅坐稳了太师的椅子,还把这些孩子调教得服服帖帖。
可他们从来没想到过,他们的太师,有一天会亲手把学生送进地狱。
太子死了,四哥死了,清河崔氏也灭了。长乐回忆起过往,总是磨灭不去贺北淮到太学的第一天,在落英缤纷的一个春日,教给他们的第一课——
国无常强,无常弱。今皆亡国者,天子群臣皆务所以乱而不务所以治。
到了如今,长乐才明白,这一记警钟,其实早就敲响了。
长乐挪了一步,离凭栏更近。
底下的柳予安心口一紧,手掌都冒出了冷汗来。昨夜一别,他就看出长乐神情有异,可他万万没想到,局势会发展至此。
商邕还在情急地念叨:“首辅,你快劝劝长乐,平日里她都不敢孤身上这上丘台,她怕高。朕已经叫了她半个时辰,她都不肯回应朕……”
贺北淮不语,商邕又急又怒,他不敢对着贺北淮发火,便一脚踹翻了跪在地上的太监:“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上去把长乐带下来!”
长乐见太监们有所动作,当即出声道:“别上来。”
她整个人都贴在了凭栏上。那凭栏不过齐腰高,根本挡不住长乐。商邕见状,又急忙喊住了要去上丘台的太监们。
商邕好言好语道:“长乐,下来好不好?你要什么,皇兄都答应你好不好?”
长乐照旧没有理会,一双眸子只定格在贺北淮身上。
柳予安低声道:“明秀……”
贺北淮此时方才开了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高台上的人听清:“长乐,下来。”
有好几个月,长乐不曾听到过贺北淮这般温声细语的与她说话了。长乐笑了笑,笑得眼泪又流出来。她哽咽少顷,说:“太师,我好怕你不来。如今你来了,我便……”
她顿了顿,看了眼商邕。
“我不是你杀的最后一个学生。我很害怕,害怕看见那一天,所以,我想了很久,唯一的法子,好像就只有让自己看不见……你杀自己学生时,也会心疼吗?”
她问出这一句,却没有想过要得到答案。她要贺北淮好好记住,今时今日的长乐。
颤栗的红裙霎时翻过了凭栏。
展开的裙摆如翩跹于风中的蝶影,从高处急速往下坠。商邕几乎是疯了,腿软地跌坐在地,发出声嘶力竭地吼叫。柳予安大喊着“公主”。唯独贺北淮,站在原地,无动于衷,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倒影出一袭红衣,越来越近……
及至一声巨响,红衣碎在地上。
血流出来,蜿蜒着溢满青石板上的地缝,在惨白的天光下,红得刺眼。
耳畔是嘈杂的尖叫,哭喊。国君哭丧,太监们吓得肝胆俱裂。上丘台下,乱成一片。贺北淮看着长乐,所有声音都好像隔绝于水中,让他有些听不清。有那么一刹那,他恍然觉得时间停止,连身体里的血脉都不再流动,手脚四肢都冰凉起来。
北燕的小公主成长了,可成长最终停在了十六岁。她开始懂得攻击人心最脆弱的地方,她开始懂得用死亡给最恨的人下了一个诅咒。
不知站了多久,贺北淮看见柳予安命人收敛长乐的尸身,他转过头,慢慢往前走,每走一步,都似目睹了无数变换的光影。
那是出世的第一年,北燕太学里一张张生机勃勃的脸。
那是出世的第二年,他辅佐商邕,逼先帝流放太子,逼四皇子自缢府上。
那是出世的第三年,他官居首辅,兴修泰安河。天下人骂他奸臣贼子。崔明安崔明玉兄妹为民请命,在朱雀门跪三日三夜,痛斥贺北淮罔顾数万人命,开凿运河之举。骂声言犹在耳,崔氏兄妹双双撞门自戕。
这场死谏换来了最惨烈的结果。
贺北淮诛崔氏满门,给这延续了百年的家族扣上了谋反的帽子。
而今,他听见长乐的话,也听见崔氏兄妹的话。
他们说,奸臣弄民柄,天子恣衷抱!为人一世,最恨受教于尔门下!
她说,你杀自己学生时,也会心疼吗?
他们说,奸臣误国,百姓竟死于社稷!尔良心可安?
她说,我不是你杀的最后一个学生。
贺北淮捂了捂耳朵,可这些言辞还是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他蓦地喉咙猩甜,一捂嘴,便是大口的血摊在了掌心。白衣倾倒,混乱之中,柳予安惊愕出声——
“明秀!”
冬至的前夕,商炀抵达了南境,与戍边大将韩韫依照贺北淮交代的部署排兵布阵,以防南越掀起战事。
到得十二月月底,南越举大军来攻,因部署纰漏,南越一举侵占南阳。又因南越公主之死,南越迁怒首辅贺北淮,要求北燕献上贺北淮人头,保南阳数十万众。
南阳的百姓危在旦夕,北燕坊间群情激愤,燕回关的将军府被愤怒之下的百姓围住,要求韩韫给出一个交代。军中将领不愿主帅背负罪名,渐渐的,便传出了是贺北淮的部署失误才导致南阳沦陷。此谣言一起,四海遍布诛杀贺北淮的声音。文人更是写出了贺北淮犯下的三大罪:
罪一,挟天子,揽政权,包藏祸心。
罪二,修建泰安河,使百万人葬身河床下。
罪三,斩首左相李温满门,引来世间一场红雪。
北燕的局势如一锅沸水,动荡不安,南越则是虎视眈眈。
已是入夜,燕回关地处南方,纵使是深冬,却也是温暖如春。将军府外的人潮已经散去,遍地只留下烂鸡蛋碎叶子,彰显着白日里的狼藉。
偌大的议事堂里,韩韫身着银甲,脸色沉郁地坐在主位,旁侧便是商炀和李誉。左右两边的位子依次下来,皆为韩韫的心腹,亦是韩家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堂中烛火通明,鸦雀无声,只能间或听见灯芯燃烧的细微响动。
良久。
韩韫拍响了桌面,“砰”的一声闷响,震得在座的将领们颤了一颤。凌厉的眼神扫视过部下,韩韫启齿道:“坊间谣言,自我韩家军中传出,谁人所为,当心中有数。我军中向来赏罚分明,主事者,自行出列,领军棍一百,逐出军中!”
此话一出,将领们纷纷变了脸色。
军棍一百,无异于是死刑。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许久无人领罪。眼看韩韫冷了眸色,又要说话时,左边首位的副将孟贤生猝然站起,粗声粗气地道:“将军要罚,就罚我吧!话是我说出去的!我孟贤生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我韩家军中的每一个兄弟!不是我们该背的锅,我们就不背!”
“老孟!”另一个副将江骁喊道。
 
第一百零六章 公主殉国[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