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余的将领脸色都不大好,七嘴八舌地叫着“孟副将”。
韩韫审视了一会儿孟贤生。
孟贤生是韩家军中的老将,早些年尚且年少时就是跟着韩韫的父亲打仗,韩韫的父亲死在苏信手下,由韩韫接手韩家军后,他也素来对韩韫忠心耿耿。正是因为忠心,才不肯见百姓的怨怼撒在保家卫国的韩韫身上。
这一点,所有人心知肚明,包括韩韫自己。
韩韫垂下眼皮,轻轻叹了口气,而后道:“领罚去吧。”
江骁立刻站起来,跪在堂中:“将军,万万不可。一百军棍,会要了孟副将的命!他跟随您征战多年,战功赫赫,此次行事,也全是为了将军着想。若孟副将没有死在战场上,反倒死在这场民怨中,唯恐会寒了众将领的心啊!”
“请将军三思!”
将领们都随着江骁一同跪下,只有孟贤生红着眼睛杵在座位前。
韩韫皱了皱眉头,不悦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尔等一句为了我好,便可擅作主张,边军三十万,人人如此,我还如何统军!所谓军令如山,无论你是何人,无论你有何等军功傍身,违者必严惩不贷!尔等如是,我亦如是!”
“将军若执意要罚,就请连卑职一同处罚!南阳部署有破绽,是我与孟副将共同讨论的,这是事实,并非谣言!此事自我二人口中传出,江骁愿意领罚!”
“你!”韩韫满目隐怒还未发作,堂中将领都开始附和江骁的话。
“江副将所说没错,将军要罚,就连我们一起罚了!南阳被侵占,的确是贺北淮部署有误,凭甚不能说!”
“现在南越以一城百姓的性命为要挟,要朝廷交出贺北淮的人头。没打胜仗,是我们无法推卸之过,可形势发展至此,贺北淮身为首辅,竟只龟缩于朝中,连半句说法都没有,这样的人,我们凭什么给他背污名!”
“没错!说来说去,主责是在贺北淮!若非他自视甚高,以为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南阳何至于失陷!我们……”
“放肆!”韩韫猛地再拍响了桌面,吵嚷的议事堂骤然安静下来:“布防图是我亲自过目,也是我同意按首辅之意部署,要论主责,责在我韩韫一人之身。此罪我自当铭记,来日战事平定,朝廷要杀要剐,我无半分怨言!今日尔等若要以性命相挟,要么,你们就试试变了这边关的天,要么,谣言起于谁口,谁去领罚!”
将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都哑口无言。
韩韫能稳得住边关三十万军心,绝不是仅靠韩家的声名传承,那是她一次次在战场上浴血拼出来的威望。她带兵打仗时,强过天下无数男儿,就是单打独斗,在座的将领也没几人是她的对手。
更遑论……
多少韩家军的命,都是韩韫从战场上捡回来的。
北燕的天能变,边关的天不能。没有韩韫,韩家军也将不复存在。
众将领都不说话,孟贤生作辑道:“卑职这就去领罚。”
孟贤生大步往门口走。
江骁咬着牙劝道:“将军,老孟跟了你多年,即使有错,错不至死,求您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在战场上将功抵过吧!”
江骁重重磕了一个头。别的将领也都跟着磕头。
孟贤生站在门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众人抹泪。韩韫沉默片刻,看看大伙儿,又看看孟贤生,到底是没能狠得下心。
“领军棍三十,思过三日,罚俸三月!从此后,我不想听到军中还有关于南阳部署的谣言!你们都下去吧。”
孟贤生转身行礼:“谢将军!”
众将领先后离开议事堂。待人散尽,韩韫方撑着头揉了揉眼皮。李誉站在商炀身侧,一脸严肃,商炀也是面色难看。
事实上,在商炀抵达南境后,他把贺北淮的部署交到韩韫手里时,三人都看到了那张布防图。李誉年纪不大,又没真正接触过布兵打仗,加上布防图还是出自贺北淮之手,把漏洞做得极其隐秘,他自然是看不出问题。
商炀有察觉到南阳兵力过于薄弱,但他太信任贺北淮了,从未质疑过贺北淮的能力,是以没有提出更改,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贺北淮让他来南境,是要用南阳的人命给他上一课——
不可轻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师尊。
商炀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他看向韩韫,低声道:“阿姊,你是不是早就料到南阳会出事?”
他和李誉一者误于信任,一者尚且稚嫩,但韩韫征战多年,不可能没有提前洞悉南阳的漏洞。唯一的解释就是,韩韫了解并默许了贺北淮的做法。
许久。
韩韫睁开眼,目光中有些疲惫忧心。她先是扫了眼议事堂外,确定没有人在附近后,才又看向商炀,点了头。
商炀赫然站起,嗓音里都浸染出愤怒:“为什么?那是一个城池的人命啊!”
韩韫默了默,问:“你看见布防图时,为何没有指出?”
商炀脸色变换,满心都是愧疚后悔,竟是被这一句反问逼得说不出话来。韩韫审视着商炀,她虽和商炀只相处了短短三年,但那三年里,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
韩韫没有兄弟姊妹,打小没体会过手足之间的感情,恰巧贺北淮把商炀交给她时,商炀不过十四岁的光景。
十四岁的少年经历了许多苦难,长期挣扎在生存的底层,却依旧能保持质朴纯澈。到了韩家军后,他总是小心翼翼,哪怕偶尔遇到了刁难,他也总是与人为善,从不凭恃自己三皇子的身份,更不会找韩韫告状。这样的小孩,渐渐就让韩韫生出一丝怜悯来。
韩韫将他带在身边,因知晓这是贺北淮要栽培的人,韩韫没有保留的教给商炀兵法。商炀为人聪慧,学得也极快,十五岁开始上战场后,跟着韩韫大大小小打了不少胜仗,与军中的将领关系都处得不错。
到得那年的年底,又是一场与南越的战事中,跟在韩韫身边的商炀替她挡了背后砍下来的一柄大刀。
那伤势极其凶险,几乎将商炀的胸口劈裂开来,一条刀疤从锁骨延至腹部。他的肋骨都碎了三四匹。军医说,商炀活不下去了,可偏偏,从泥地里长出来的野草生命力总是异乎寻常的旺盛。
他活下来了。
伤好之后,韩韫带着商炀跪在韩家的祠堂里,两人义结金兰,成为了异姓姐弟。
一年多没见,当时在军中已有些粗放的少年现在变得沉稳而多思,也不知是趟过了多少风霜,十八岁的年纪,却显得比同龄人成熟许多。韩韫不由得心疼,轻轻叹了一息,道:“你此次来南境之初,我便一直想问你,你回京之后,首辅待你好吗?”
商炀埋着头,没有吭声。
李誉听得出这姐弟两人要叙话,索性走到一旁去了。
韩韫看到商炀这副模样,多多少少是猜到了一点,叹道:“首辅这人,看起来尤为疏离冷情,纵使同生共死过,他也总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是不愿与这红尘生出太多的瓜葛来。我早些时候,一直觉得他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你说呢?”
商炀不想说这些,皱了皱眉头道:“阿姊,当务之急……”
韩韫打断他的话,目光渺远,仿佛是看到了不大好的回忆:“直到,他年初来南境。”
韩韫顿了顿。
商炀思忖须臾,还是没忍得住问:“首辅来南境时发生何事了?”
“有个女人,孩子被饥民吃了。”
“……”
商炀五指攥得更紧,站在远处的李誉猛地回头,看向说话的韩韫。
韩韫道:“那个女人的丈夫,在修运河时死了。女人带着孩子漂泊无依,来到了南境,遇到了这场灾荒。那天我们出使南越,女人就撞死在首辅的马车上。”
商炀闭了闭眼,双拳用力到轻微的颤栗,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想起那时他和柳予安站在泰安河边说的话,依稀听到了泰安河底下无数亡灵的声嘶尖叫。
韩韫又揉了揉眼皮,说:“我那时好像想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这般的疏离冷情。”
话到此处,便没再说明。李誉眉心紧拧,陷入了沉思。韩韫站起来,走到商炀面前。
“你也相信他,是吗?”
商炀语气艰难:“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了。”
韩韫笑了笑,拍了下商炀的肩膀:“阿姊问你,阿姊的兵法和首辅比起来,如何?”
商炀认真答:“各有所长。”
韩韫摇头:“非也。你不用宽阿姊的心,阿姊知道,我比不上首辅。世人说他是最无情的兵法家,是因他在战场上从不按固有的思路排兵布阵,他不借鉴前人,恐怕也无后来者。没有几人能做到像他这般冷静地看待战场上的输与赢,牺牲和死亡。你如果参与过岐山一役,就会明白,在他的布局里,所谓的失败,不会是最后一步,只会是第一步。”
商炀想了良久,看着韩韫的眸子问:“阿姊,你就这么相信首辅吗?”
“是。”韩韫无比坚定,又拍了下商炀的肩膀,继而往议事堂中间的沙盘走去:“他布局里留下南阳的漏洞,必然是有后招。我现在虽然还不清楚,但我相信,一定有转机。南阳是北燕的门户,眼下我们要做的,就是截断南越的粮草,围堵南阳。”
商炀和李誉互看一眼,都没再说话。
韩韫注视着沙盘上的局势,招呼道:“如果没有其他想说的,就都过来看看如何排布。只是希冀,南阳的局势,不会太糟……”
韩韫说完,满目忧心。
第一百零六章 公主殉国[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