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贺北淮哭笑不得,应道:“自是不会怪你。”
“那就好。”
话至此处,时月慢慢敛了笑意。她胸腔里的痛感越来越激烈,脑子也像要炸开似的,有个陌生的声音在疯狂地咆哮,恨不得要将她撕碎。
时月知晓,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踢了一脚地上的男人,说:“抓到荀易这老家伙不容易,没想到,他最后还留了个后招……”
还是钻进了她的身体。但同样,荀易也被困于她的身体。荀易依靠易魂术而活,大抵也只有这样,才能终结这上千年的阴谋。
她与宋衍四处查找鬼谷蛛丝马迹的这些日子,时月知晓了历代四司愿意为荀易卖命,有些是被长生不老之法吸引,有些则是畏惧荀易这个活了上千年的怪物。而所谓的易魂术,则需十六年施展一次,传承的对象需具备六兽奇异格,这便是荀易收他们三人为徒的缘由。
而荀易活着的这上千年,所有时局的动乱,背后都有鬼谷参与,因为,这是阴谋家掌握权力的最好契机。譬如,身为星天鉴司空的陈书,譬如,身为南越太后的容晚……
唯有盛世,阴谋家会没有立锥之地。
结束了。
都结束了。
时月眨了眨眼,看了看阴沉沉的天,问:“师兄,是不是要下雨了?”
“是吧。”贺北淮柔柔地答她:“我看这天象,恐怕是要连下数日的雨了。”
“那……你先回家吧。”
贺北淮眸色微微黯淡,良久,他哑声问:“不一起吗?”
“这一次,你先回去。我……随后回来。”
贺北淮抿了抿唇,见时月温柔又坚定地朝他笑,他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站起来,看着时月,就好像看到了十数年前,那个软糯糯的小团子,也是这般仰头望着他,眼里有点点的光芒。
时月推了一下他,说:“快走吧,待会儿路上淋湿了。”
“好。”
贺北淮很慢很慢地转身,走一步,听见身后的时月语气轻松地叮嘱:“下山仔细点,万一下雨了,山路滑。”
“好。”
“回去要是衣裳湿了,要赶紧换。”
“好。”
“别走那么慢,该成落汤鸡了。”
贺北淮稍稍加快了一点步调,还是应她:“好。”
这一次,隔了三四步,时月闷闷的嗓音才响起来:“师兄,不要……回头啊。”
“……好。”
贺北淮接着往前走,走到第七步,他好像听见了风吹拂过他的耳畔,有什么东西……就此碎在了风里。
他闻到浓浓的血腥味,他听话的没有回头,却不可遏制地想起,那晚的萧山顶上,时月一掌拍在自己的胸口,血喷出来,如雾如雨,散在月色下的场景。那时候,他能接住时月,可现在,他没法接住她了。
贺北淮停下步子,眼眶酸涩得要命,心口和喉咙都像被石瀑冲击,疼得他难以呼吸。他睁眼看着前方,两行泪沾湿了他的眼睫。
很快,贺北淮听到了金戈铁马的声音,有士兵冲进翠微宫,包围了他。他看见了骑在马上的商炀,看见了商炀身旁的李誉,也看见了激愤不已的韩家军副将。他们在宣判他的罪。
诛李家,害韩韫,一手策划陇城的牺牲,无视南阳的屠城。桩桩件件,他们都要他的命。
天下人要他的命,商炀也合该要他的命。
贺北淮闭了闭眼,从袖口里拿出一个竹筒,与当初他交给柳予安的一模一样。他看了眼商炀,而后稍稍侧过头,对着早已没有了声息的人说:“其实,我也回不去了。”
罪状宣完,商炀骑在马上,来到贺北淮的身前。师徒对视,商炀又越过贺北淮颀长的身影,看到那铁凳上静坐的人。
时月的头发湿透了,她垂着头,血就从她的发丝里壮烈地滴下来。商炀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费尽心思,还是救不了时月。他哽咽许久,问贺北淮:“你想过……要救她吗?”
贺北淮没有回答。
这个答案,也并不重要了。
时至今日,商炀已经明白,所有人的死,都是在给他铺路,在给他们期许的盛世铺路。时月杀商邕,便是因为要让他坐上帝位。那一刻的时月就已经想好,她不会再回来了。
谁也救不了她。
天空无端打了个响雷,雷声尽时,贺北淮问:“现在,你都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
“第三步,悟了吗?”
“悟了。”
他必须要杀了贺北淮,用这个“奸臣”的命,来奠基他最终的功勋,踩着“奸臣”的尸骨,一步一步,走向皇位。
“这一次,你做得很好,动手吧。”
商炀满目赤红,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剑。他将剑举高,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不会再颤栗。从这一瞬开始,他不能再颤栗,也不能再后退。
他小声说:“商炀……送师尊上路。”
剑刃挥下,割断了一缕发。那青丝被骤然而来的风吹向苍穹,打着旋儿,越来越高。贺北淮还是回头了,他转身看了眼时月,脖颈间细细的伤口溢出血来。他无力地跪下,手中的竹筒掉在地上。
里面滚出一卷《帝业书》,字字句句,皆是他亲手所写,对盛世明君之忠告。
然后……
他垂下了头,与时月遥遥相对,仿佛在这天地间,拜了堂,成了亲。
商炀下马,捡起《帝业书》,见上面写着:
驰道以槊城为中心,通南北之境,便于后勤补给,及时驰援各地,与运河同作用……
如今朝中世家没落,不等同于士族消弭,皇权与士族之联系,古往今来,皆为“门阀政治”,图变需步步为之,着手改革兼并土地之弊端,实行科举制……
一粒红雪轻飘飘地落在《帝业书》上,商炀抬起头来,见茫茫九天,飘下一场盛大的红雪。远处的将士们惊愕不已,马儿扬蹄嘶鸣,人声渐渐喧嚣。李誉骑在马上,伸出手,接住了这场雪。
坊间的百姓们走出家门,在朱雀大道上观望雪落。人们在探讨,在惋惜,是哪个圣人的离开,让上天为之哭泣。
可世人不知,有个出生在北淮江畔的人,在这人间下了一场雪,徒留天地一片姹紫嫣红。来日雪融冰化破土成春,唯他来去空空,什么都没带走……
半年后。
云笙谷里,两个小孩坐在江边上。一个小姑娘头上扎着双马尾,晃着小脚丫,正在泡脚。另一个小男孩满脸的苦大仇深,拿着一串蜂蜜糖葫芦,食不知味地啃。
“你是不是故意的,就非得用这两个小孩的身体吗?”
“有就不错了,李誉和李狗子可是找了半年才找到。这俩孩子恰好是六兽奇异格,能受得住易魂术,而且……他们正常病亡,你我手上不沾杀孽,多好。”
“好……”小男孩刚起头一个字,就开始惊天动地地咳,咳了半柱香,差点把肺都咳出来,好不容易才堪堪止住:“你看我的样子,很好吗?”
“那你要死之前,不也咳得很厉害吗?”
小男孩:“……”
她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小男孩默了默,又说:“我那会儿是行将朽木,现在不同,你是想咱俩当一辈子的病秧子,让李二狗给我们养老吗?”
“那不是还有李誉和商炀吗?有这王相二人组当我们的徒弟,你能无忧无虑地吃一辈子蜂蜜糖葫芦。”
已经被迫变成了小男孩的贺北淮看看说话的小丫头:“我看你就是想讹他们二人养老。”
已经喜滋滋变成了小姑娘的时月:“有徒不用,就如豆腐白蘸醋。”
贺北淮:“……”
贺北淮拿时月没辙,笑着摇了摇头。时月乐呵呵地勾住他的手指,然后与他十指紧扣。
“这一回,你总能与我回家成亲了吧?”
“……嗯。目前来看,只有一个问题。”
“你若还敢说要入朝,我索性打死你。”
“哦。那倒不是。就是你需想一想,你爹看见我二人这番模样,到底是先打死你,还是先打死我。”
时月:“……”
时月摸下巴道:“这个问题,是很严重。那我们还是过两年再回家吧。”
时月咧开嘴,冲贺北淮甜甜一笑。贺北淮也弯起了眉眼。
就这一笑,两人便又结了一世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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