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字的笔锋拉长了许多,像是主人收笔时被无端扰了心神。
灯烛的光影落在信笺上,现出一行一行的阴影。
谢枕溪淡淡地瞥了一眼,方才静静地抬眼去看榻上正熟睡的白眠雪。
沉沉寂夜里小美人偏过头睡去,尖尖的下颌窝在温软的软被里,纤长好看的眼睫安静地垂下来,白皙的手指微微攥住被褥,像足了一只睡得瘫软的猫崽。
这般睡颜看起来又乖又软。
谢枕溪看着他,长指轻轻敲了敲笔管,眯起的眼儿似乎含了点儿笑。
铜灯微微晃了一下,糊着新绿窗纱的窗扇里漏出一丝丝浅淡的月光。
谢枕溪一边抬手将未完的信收起来,装入手边一个毫不起眼的竹匣之中,心绪却颇似浮云,忍不住有些缥缈不定。
他蓦地忆起,先前北逸王府里有个别人举荐而来的幕僚,为人虽表面木讷,内里心思却极其活络,擅讨主子欢心。
有一日竟不知从哪里听来鬼话,闻说他喜欢美人,当下便搜罗了全京城的歌舞坊,挑选了许多能歌善舞的美貌女子,送入王府,当夜就被他原封不动地悉数退了回去。
谁知没过多久,京中便隐约传起他不喜欢女子的流言。
流言一日一日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谁知不几日,那幕僚竟又立马挑了一批年轻好看的男子连夜送过来,站在王府当地低着头,断断续续道,
“王爷若是不喜欢女子……这,这些年轻郎君都是下官细细挑来的……”
“个个皆是生得绝色,想……想来亦可讨王爷欢心……”
那人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打发了出去卷铺盖走人。
后来京中又传起什么流言蜚语,他已是懒怠去管了。
只是先前拼了命也要来北逸王府提亲的嬷嬷倒是一日比一日少了许多。
……
谢枕溪忆着前事,手中执着狼毫笔,眯起凤眸,看着榻上的小美人,忽而笑了笑。
只见他随意临窗坐着,月白衣袖拂过纸面,犹如风流的矜贵公子,腕下轻动,雪白微皱的宣纸上便落下寥寥几笔,已勾勒出了小殿下软缎也似的长发。
睡着的白眠雪格外乖巧,只是闭着眼儿,漂亮的眼睫乖顺地垂下来,也不怎么翻身闹腾。
只懵懂无知地任由几尺之外的风流公子,擎着灯捉着笔,将他细细摹画。
谢枕溪兴致正浓,勾着唇看了白眠雪一眼,抬手便换了支更细的笔。
墨玉也似的笔锋勾出小美人掩在层层被褥中的衣领,在纸上轻轻洇出一点点墨迹,与画儿上他几缕乌发融在一处。
恰似那日太后寿辰时被谢枕溪亲手拨弄着解开的长发,也如这般垂入衣领之中,浓云也似地绕着小美人白皙细腻的脖颈。
谢枕溪骤然想起,先前似乎有人也曾在他耳边道,
“若论宫里,从太子殿下算起,那五殿下自幼无母,最是个心肠狠毒不饶人的……王爷若是日后与他遇上,倒要留心二三分呢……”
谢枕溪复又想起那日第一次见到他时,自己恍惚记得白眠雪是那个恶名在外的五殿下,等当真见着人了,心中却是忍不住轻轻一笑——
他一眼便知,这小殿下好娇气,必定是难以养活。
就像一株长在舒宁殿外的美人蕉,若能得人精心照管,便能颤颤巍巍长得乖巧喜人,抽出极嫩极艳的花叶。
但若无人肯照顾,任凭风雨霜雪摧残,很快便会委顿不堪,可怜兮兮地只剩几片枯叶。
谢枕溪这般想着,忍不住在宣纸上几笔添出一株幼嫩的美人蕉。
挡在灯烛前的书册不知怎得倒了,发出一声轻响。
谢枕溪遥遥看着白眠雪,忍不住微微勾了勾唇。
这几个月他眼睁睁看着这漂亮的小东西在深宫里一步步跌跌撞撞,懵懵懂懂地行来,就像一只运气不错的乖软猫儿。
虽然偶尔忍不住挠人,却仍旧是天真懵懂。
反倒比先前一味的狠毒更招人心动。
谢枕溪慢悠悠地抬眼看着人,床榻上的小殿下忽然翻腾了下身子,那凝成一线的笔尖堪堪停在宣纸上方。
白眠雪迷迷糊糊地醒来,朦胧中只见谢枕溪执着笔坐在明亮晃眼的灯烛里,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小美人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懵懵地拥着被子坐起来,略带点儿鼻音,有些震惊地小声道,
“唔……什么时辰了……王爷你怎么还不睡呀……”
他一起身,便觉得身子软绵绵地沉重,许是今儿白天坐马车累得狠了,自己睡得过沉,连手脚都有些迷蒙发软。
“这会儿可不困……”
谢枕溪收住笔,顿了一顿,勾起唇角笑。
白眠雪眨眨眼睛看着他。
“怎么,殿下也不困?”
“怎么会……我好困的……”
白眠雪摇摇头,软哒哒地垂着眼睛,过了几息又抬起头,打了个哈欠,眼里盈了点泪,软绵绵地看着他,
“都怪王爷你,我这会儿好像也清醒了,睡不着了……”
小美人拥被坐在榻上,影子摇曳拉长在墙壁上,仿佛一只孤零零的猫儿,抱着膝茫然地蜷起来。
“……睡不着么,那本王给殿下讲个故事好不好?”
谢枕溪眯起眼儿,勾起一点唇角,蛊惑似的看着白眠雪。
“不听。王爷是哄孩子么……”
白眠雪嗓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睁着眼儿不悦地看着谢枕溪。
那人却是轻笑了一声。
“……连京城的说书人都会讲故事,难道底下坐的满堂客人都是孩子不成?”
小美人被他说得晕晕乎乎,只好软哒哒地“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洒进来的月光微微前移了些许,恰好与木桌上的烛影重合。昏黄的灯烛冲淡了朦胧的月色,沈桥驿馆里里外外皆是静的出奇。
“殿下闭眼做什么?”
谢枕溪看着格外可爱的小殿下,心中微动,忍不住想落笔,却怕惊动了人。
“嗯……无妨,闭上眼睛……不耽误听故事的……”
白眠雪仍有些困倦,声音听起来软软糯糯的。
谢枕溪望着他,垂下眼帘淡淡地笑,声音听起来有些轻,
“很久之前,不知哪年哪月,也不知哪个乡县……有个年纪轻轻的穷书生……他学问颇多,本是心比天高,谁知却是怎的也考不中。”
“……后来有一夜,书生酒醉,朦胧间见了窗外跃进来一缕青烟,恍惚竟变做了一个狐狸。”
“我知道了,这狐狸是不是要吃他,狐狸专吃笨蛋。”白眠雪梦呓般轻语道。
“殿下莫打岔。”谢枕溪定定地看着人,忍不住笑了笑,
“书生惊疑不定,谁知那狐狸幻作人形,虽是个男子,倒是长得姿容绝世,当下就袅袅婷婷上前来,温声软语,只道是被他文采吸引,实在是钦慕,方才忍不住进了书生的屋子。”
“唔……”
小殿下歪着头轻轻应了一声,表示他还在听。
“……书生心中原本觉得罕异,只是被狐狸吹捧了半日,只吹捧得飘飘欲仙,心花怒放,胆子也壮了许多,平日里并没有那种胆量,现下便上前……只抱住了那狐儿的细腰,恨不能立时就能互诉衷肠。”
“……嗯,话本儿上有好多呀,好老套……”
白眠雪眨眨眼儿,想翻个身子,却被谢枕溪轻轻握住了手腕。
那人不知何时已经放下手中的毛笔,从桌案那里过来,离他极近。
白眠雪躲了躲,只是睡过觉的浑身困乏,软绵绵地躲不开,也就任他去了。
谢枕溪继续轻声说着话儿,只是他声音极轻,似乎也不是为了讲故事,而是为了离白眠雪近些,
“谁知那狐狸本就是个妖物,在山中便靠吸人阳气活着的,这一番话本是编造出来骗那书生的,谁知呆书生果然认了真。”
“狐狸心下已经暗暗发笑起来,面上却仍是不肯显露出来,只握了书生的手,轻轻吹了灯儿,便要哄着书生闭着眼心甘情愿与他行事……”
“后来那笨书生被狐狸吃了,漂亮狐狸被人认出来是个妖怪赶出去了,对不对……”
白眠雪软软地道,“唔……我都可以猜到结局了……”
“猜错了……”
谢枕溪低笑。
白眠雪不由得好奇地抬起眼儿来看他,掰着手指道,
“怎么会,这种故事里,书生肯定都是被狐狸骗到的笨蛋……”
“那书生心高气傲,满心以为遇到了知己,谁知确实被那只狐狸狠狠骗了一遭,整个人都神思恍惚,甚至错过了当年的秋试……”
“后来他终于渐渐清醒起来,那书生便发奋要报仇。从此书也不读了,爹娘也懒怠侍奉了,只一味的拜了个所谓的道士做师父,跟着学什么捉妖的本事……”
……
蜡烛已经快要燃尽,只剩几盏雕着昙花纹饰的铜灯仍在亮着,屋内灯火微黯,沉沉深夜里,只剩下两人低语夜话。
“你压到我的头发了……”
白眠雪突然委屈巴巴道,谢枕溪轻笑着抬起手,将他的长发拢起来,握成一束,用一旁用来束起帘子的荷叶茎给人扎起来。
“好难看的……”
小殿下娇气的皱眉,追着去打他的手。
“……直到后来,书生苦练了好久好久的本领,师父走了,爹娘也死了……他又云游了许多地方,方才终于又见到那只骗过他的狐狸。”
白眠雪终于有了点儿兴趣,睁着漂亮的眸子,好奇地听,
“这一次狐狸自然没有敌过书生,轻而易举就被书生擒住了。”
“书生拎着狐狸的脖子把这只狐狸带走,所有乡人都问,你是不是要把它剥皮抽筋,才能解恨呢。”
白眠雪眨眨眼儿看着他。
“只是出人意料,书生只是把狐狸囚在他的老宅里,不准他出门,平日里也是好端端地养着,若有乡人偶尔撞见,竟发现那只漂亮狐狸变做人身,和那书生坐在一处,亲亲热热的读诗写字。”
“……狐狸也会读诗写字么?”
白眠雪呆了呆,撑着下颌问谢枕溪。
“狐狸不会。”
谢枕溪轻声笑了笑,昏黄的铜灯照在他矜贵风流的眉眼间,发间的漆木长簪横过来,愈发显得有些说不清的意态,
“但喜欢书生的男子会。”
白眠雪偏过头去看他,亦忍不住轻轻滚了滚喉结,
“喜欢?”
“可,可是书生本来不是很恨狐狸吗……而且原本自由自在的狐狸被人捉住,估计也很讨厌书生,怎么会喜欢呢。”
“原来书生也会被狐狸一而再再而三的迷惑……”
“不会。”
谢枕溪勾唇轻笑着应他。
“漂亮狐狸会……”
“漂亮狐狸也不会。”
白眠雪就不说话了。
小美人只是轻轻眨了眨眼儿,卷翘纤长的眼睫蝶翅般翕动,斜飞处自有惊鸿。
“我困了……”
谢枕溪看着他重新钻进软被里,故意轻轻笑了笑,“嗯,明日就回京了,殿下多睡些,养足精神也是好的。”
软被下的白眠雪不说话。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小美人才忍不住轻轻拉下被子,睁着眼儿看他,困惑得眼睛都睁大了许多,声音很轻很乖,
“那到底为何书生和狐狸会从仇人变得那么亲热呢……”
谢枕溪终于看着他低声笑了起来。
桌上灯烛已经烧尽,只剩下一幅雪白宣纸上那未完的画作静静地躺在桌上。
只是奈何画上的美人就近在眼前,远比纸上的他更为灵动可爱,因此那幅未完的画自然已是无人问津。
清明月色从驿馆外的梅花和溪水边趟过来,照进这一方小小的客房里,似乎犹嫌不足似的,连铜灯剩下的最后一点昏黄灯光也要胜过,只在满室留下一片清霜也似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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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第六十八[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