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高高悬挂,没有一丝风,空气中浸透了腐臭和血腥的气味。 或者这多半是心理作用,南坞之中一片寂静,可是坞堡之外,地上的尸体已经相互枕藉,血液虽然干了,但是地面上留下的都是大块的紫黑色。 这就是天子所在的地方!吴霜苦笑一声,他既然选择了在陛下的身边,那就没有什么好多顾虑自身的安逸与否,何况即使是皇帝本人,此时也未必能够保全自身了? 他跛着一只脚,没有完全康复的他,只能在拐杖的支撑下,来谒见天子。 使用拐杖是天子特别允许的,否则他这个年纪,还是早了点,当日天子看见他浑身血污,伤得只剩半口气,顿时就泪流满面。旋即下诏嘉奖,其实重要的不是这种嘉奖,而是吴霜能够在最危难的时候,陪伴在皇帝的身边。 其实吴霜使用拐杖,也不全是因为日前的腿伤,实在是现在坞中没有粮食,皇帝身边虽然只有侍中、侍郎等官员,但是宫人也不在少数,李傕虽然劫虏了天子,可是似乎并没有想过要供奉天子,只准备了天子和部分官员的饭食,其他的人,也就那么回事了,自生自灭去。吴霜的饭食,也是天子所赐,这还是天子念在他的忠诚,特别恩赐,至于皇帝左右的侍者,恐怕现在饿得连站着都要找个柱子依靠了。 当然现在还有司空赵温在,这个坞堡其实就是他的家,李傕因为和赵温素来不合,故意将天子放在他家,却把赵温家人驱逐出去,然后派遣校尉把守门户,任何人出入都要经过李傕的允许,内外由此断绝。 天子已经派人去向李傕要粮了,或许这个逆贼不会做得太过分! 可笑那些公卿,以为李傕、郭汜闹翻了,国家就能安定!贾诩和杨琦曾经力劝,却被指斥为李傕、郭汜一党。现在他们是真的闹翻了,可是大家能有什么办法? 李傕屯住在北坞黄白城,开始李傕将天子安置在这里,后来又准备迁徙御驾,赵温写信给他回绝说道:“公前托为董公报绚,然实屠陷王城,杀戮大臣,天下不可家见而户释也。今争睚眦之隙,以成千钧之绚,民在涂炭,各不聊生,曾不改寤,遂成祸乱。朝廷仍下明诏,欲令和解,诏命不行,恩泽日损,而复欲辅乘舆于黄白城,此诚老夫所不解也。于易,一过为过,再为涉,三而弗改灭其顶,凶。不如早共和解,引兵还屯,上安万乘,下全生民,岂不幸甚!”惹得李傕大怒,几乎要杀赵温,还好他弟弟李应是赵温过去的手下,力劝才罢手。 各位大臣啊,对付这个乱臣,你们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想到这里,吴霜也禁不住怀念起王允来了。 天子所居住的高楼,本来是赵温坞中的大营所在,关中本来不是坞堡林立,但是自从董卓西迁,朝廷的公卿也随来,就把中原地区的坞堡形式带到了渭水上下。短短的数年时间内,长安周围的坞堡已经不下百余座,而其中尤以董卓主持修建的郿坞最为著名和宏伟。 所谓的高楼,也绝对不是高耸的大楼,只不过是有一个高耸的大门,里面也不会太深,天子本来有两千余宫人,现在只剩下了数百,能够在天子身边的也不多,都多半在后面居住。四个侍卫在门前荷戟而立。 吴霜才走到门前,就闻道一股腐臭气味,天子驻跸之地,竟然有这种气味?不由得一皱眉。 众人认得是大司农吴霜,连忙通报。不一时天子宣吴霜觐见。 吴霜来到堂上见天子,侍中杨琦也在侧,天子正在大发雷霆。 “李傕逆贼,实在欺朕太甚!”天子虽然年纪幼小,却握紧了拳头,脸上呈现出愤怒之色,只是眼泪在不断的环绕眼眶,就快要流出来了。 吴霜还不知道所以然,天子继续说道:“朕命李傕进饮食,以赐左右,不料李傕只送来五具牛骨!还说什么‘朝夕上饭,焉用米为?而且……而且……”他气愤异常,已经说不下去了,只是说道:“既然将朕劫到这里,就何妨再少尽臣子之礼,难道想饿死朕不成!他还好意思说他是朝夕上饭!” 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腐烂气息,吴霜已经明白了,李傕是用腐烂的肉来敷衍天子,天子身边的近侍,何止数百?这些怎么能够?这贼子,的确是太过分了。 “朕要下诏责难他一番!”天子怒犹未释,“他与郭汜在京畿混战,死者数十万,朕多次诏令和解!和解!二贼就是不听!难道还要朕求他二人不成!吴卿家,你代朕作诏!”天子愤怒的小脸上,显现出坚定不可更改的神态。 侍中杨琦连忙劝止道:“李傕西凉马夫,本来不懂得礼数!他尚且能够侵犯至尊,冒天下之大不韪,现在想必已经忧惧交加,如果陛下再降诏重责,恐怕要逼迫他行更加不轨之事!何况他一直想把陛下劫到黄白城去,那就彻底被他控制住了,陛下还要忍耐啊!” “忍耐忍耐!朕忍耐的还不够么?”天子跪坐起来,直定着杨琦,杨琦叩头说道:“陛下息怒!” “卿家说的有道理!”天子又恢复了冷静,缓缓说道:“不过现在无米无粮,朕之左右,就快要饿死了,这该怎么办才好?”杨琦却面露难色,眼前天子之诏,李傕都敢于违背,如果他摆明了不想供应饭食,给天子脸色看,那还有谁的话,能够让李傕动摇? “陛下勿忧!”吴霜说道:“臣去李傕营中走一遭!” ※※※※ 接下了这个任务,或者更确切说是自己申请了这个任务,吴霜却还是有些心里打鼓,每次见到李傕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又有了那天晚上在李府的不愉快,就更加不知道在李傕面前,该如何说话。 但是看见一个国家的元首,处在那样一种地位,就能够安生了么?何况天子,曾经是多少官员,尤其是吴霜这样在外朝外地的官员,心目中的一尊神祈偶像?可是现在的这位天子,在吴霜的心中也不仅仅是天子,也是一个孩子,为了天下忍辱负重的孩子。虽然他没有什么话语权,也没有什么实力。但是他的存在,就已经让天下避免了许多灾难。试想如果没有这个天子,诸侯各自拥立或者自立,那么他们之间的战争,可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难道真的全都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吗?如果这样的生存,他没有厌倦么?一死又有什么可困难的?但是还是要生存下去,而且是忍辱负重的生存下去。 自己十五岁的时候,有没有承担过这么多呢?显然没有。 不管怎么样,我该让这位天子实至名归,兄长的目标应该也是这个? 可是吴霜忽然转念一想,万一没有了这个天子,诸侯的攻战愈演愈烈,会不会加快结束这个乱世?减轻百姓的痛苦? 眼前矗立的就是李傕所在的黄白城了,吴霜没有时间想太多,就来进谏李傕,以免自己的怒气随着暑热蒸发掉了。 “将军劫虏天子,已经是大罪,如果再不供应饮食,未免失礼太过分了!”吴霜见到李傕,一点也没有客气,反而直接指斥他,把杨琦忌讳的东西全都说了出来。也让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 “子霖为何如此大的火气?”李傕虽然连日来和郭汜战况不利,心中本来烦恼,但是看见来的是吴霜,还是给了几分面子。 “吃了腐肉,自然火气旺盛!”吴霜却一点也没有缓和的态度,李傕知道他是个直人,虽然说话很冲,但是也没有什么怪罪的意思。吴霜也知道李傕对他的态度会忍让的,虽然是在利用他的这种心理,但是为了天子,也只有如此了。 “怎么?难道子霖也在天子身边吗?”李傕大为惊讶,他一连与郭汜大战数十日,根本没有太多的理会皇帝,谁在皇帝的身边他也没有过问。 “霜虽有幸,看到了车骑将军是如何侍奉天子的,真真是百官的表率啊!”吴霜依然冷嘲热讽,并不正面回答李傕。 如果换了个人,李傕一定早就拍案而起了,但是现在面对吴霜,他却是没有心思在冷嘲热讽上发火。 “杨彪、朱隽组织了官员六十多人,两面说和,已经被郭阿多扣留了,我以为子霖也在其中,故此忧心!”李傕坦诚地说道:“至于天子嘛,本来想吓唬一下这孩子!”李傕轻描淡写地说道。猛然省起,“子霖想必这些日子在皇帝身边受了不少苦?来人!备酒!”一面拉吴霜入座。 什么?杨彪他们居然组织了官员们去劝和?这岂不是送羊入虎口?何况杨彪素性耿直,恐怕说不上两句,就要和郭汜吵起来,果然就被郭汜给扣留了,可惜大汉朝的天子和官员,被这两个人给控制在手中,或许这就是劫数! 吴霜一面意马心猿,却看李傕对自己态度十分真诚,心中不免难过,虽然对于个人,他如此亲厚,就算是有什么不轨的想法,也还算是令人感动,但是他劫犯天子,苛责饭食,这就太说不过去了。 于是就推辞道:“圣上尚未进食,霜怎敢在此安坐?但愿车骑念在臣子之义,迷途知返,早日供奉圣上,莫再苛责!” 李傕犹豫再三,还是说道:“我即刻准备米肉,送给天子,子霖不如就留在此处,助我攻破郭阿多!你我共享富贵!” “道不同不相为谋。”吴霜坦然说道:“多谢车骑将军供奉圣上,虽然是臣子之义,但是还是要感谢车骑给我这个面子!”吴霜的话语之中不免带着一丝伤感,只是因为李傕显然根本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为汉室的衰微感慨,但是还是说道:“霜誓侍奉天子,除死方休!”说罢一施礼,便转身走出。 “啪!”一声器皿碎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紧接着是李傕的怒吼:“吴子霖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你再敢向外走一步,我今天宁可要死的不要活的!”他本来压抑了很久的不满之情,此时全都宣泄出来,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他虽然并不是高大魁伟,但是总是掌管朝政数年,统领天下兵马,兼以平日里就十分残暴,此时发怒,周围的人都不禁颤栗。 “我身为汉臣,侍奉天子,乃是我的本分。车骑将军为什么要杀我?”吴霜看着李傕,冷笑一声,继续往外走。 李傕气得须发皆张,两眼圆睁,双手握拳,半晌说道:“子霖难道不为家眷考虑吗?” 吴霜站住了脚步,自己侍奉天子,没有顾虑家眷,不知道锦儿现在如何,那日乱兵入城,一直到现在,已经两个月过去了,难道她落在了李傕手中?想到这里,不仅停下了脚步,还转过来问道:“此话怎讲?” 李傕冷笑了一声,晃着头说道:“子霖真是一心为国,连家眷都丢弃了,好在我念在与子霖的交情上,长安城中大乱的时候将尊夫人营救出来,否则,就凭伏完、伏德他们几个,能保得住尊夫人?” 吴霜不由得心中感慨,把娇妻丢下虽然是没有办法,但是对她来说确实不够公平,在城中大乱的时候,自己作为丈夫,没有在她的身边保护她……现在李傕拿她来要挟自己,总不能再次对不起她了! “我夫人在哪里?”吴霜问道,又想到她此时就在李傕手上,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不想激怒这个龙阳。 “放心!”李傕面上呈现出愉悦的神情,吴霜终于肯好好地说句话了,下面只要把他的夫人带来,不怕他不留在这里。 “她马上就会来与子霖见面了!这回你们夫妻二人相聚,然后就留在这里,助我攻破郭多!安靖王室,共分富贵,岂不是很好?” 吴霜没有说话,有些事情恐怕还要等伏锦——自己的夫人来了之后才能决定。 “我夫君乃是食汉家食禄的臣子,位居九卿,当前天子蒙尘,怎么能够不随侍天子左右?”帐外一个声音响起,李傕不禁一怔。 帐幕开处,一个女子当先走了进来,锦冠华服,身上一尘不染,身后跟着两个持刀侍卫,正是吴霜的妻子,昭文将军伏完的女儿伏锦。 吴霜一见到妻子,不禁有些惭怍,看她衣着整齐,料想李傕也不曾为难她,但是只要自己说不肯留下,那会有什么结果,可就不好说了。虽然刚才她说的一番话,指明了让自己不要屈从于李傕,但是难免会有所冲突,李傕本来就妒嫉妻子,这盛怒之下,会有什么丧心病狂之举,也还未可知,如果就自己一身,那什么事情都好办,任凭他威逼利诱,但是还涉及其他人,一时难免踌躇。 “夫人难道不喜欢活着的乐趣吗?”李傕见伏锦还没进屋,就说出了这样和自己唱对台戏的话,心中怒气更盛。 “我夫妻性命都在将军手上!”伏锦坦然说道:“不仅如此,我父兄也都在将军手上,不过我们总还可以一死?诚然蝼蚁尚且贪生,不过忘君误国,生不如死,所以将军还是开恩赐我夫妇一死的好!”语气十分平静,没有一点波澜,连目光也是垂下的。 “好一位烈女!”吴霜心里暗自感叹,不过自己之前已经舍弃她一次了,内心的愧疚已经让他难过,眼下形势还是难以抉择。 “子霖?你的态度如何?”李傕也似乎知道对伏锦没有什么办法了,不如逼吴霜。 “这……”“夫君已经舍弃贱妾一次了,难道忍心再对不起我么?”伏锦见吴霜难以抉择,沉吟不答,率先发问。这话正是李傕想要听到的,不由得会心一笑,吴霜更是满面惭愧,不能回答。 “夫君前次舍弃贱妾,是为了勤王保驾!纵然乱兵入城,贱妾死于刀斧之下,也无悔怨!因为我的夫君,是个真男子汉,家是小,国是大。贱妾也是朝臣之后,也知女德,国家大乱,家室难安!我夫君保护王驾,是安天下之举,能够保护多少家庭,我伏锦一人身死事小,万家之安事大,因此死而无憾!现在夫君已经侍奉陛下左右,不论天下能否安靖,我们只要尽人事!夫君如果能够克尽忠诚,拱卫皇家,那此前抛弃贱妾,也是情有可
原!如果要半途而废,那恐怕贱妾不能原谅夫君此前所作所为!” 吴霜见妻子大义凛然,陈说利害,面当刀斧,毫无惧色,还能侃侃而谈,心中不由得为之震撼,有妻子如此,那么就算是死,又能如何?便也决然对李傕说道:“车骑将军请恕无礼!吴霜誓与皇家共存亡!请就辞去!” 李傕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要他杀了吴霜,他又不能下手,拔剑猛斫于地,大声说道:“罢了罢了!你吴子霖出了此门,你我恩怨一笔勾销,此后相见,各为其主不必留情!伏完、伏德那一干人,你也带回去,侍奉你的宝贝天子去!” ※※※※ 吴霜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解决,自己本来和李傕就无什么恩怨可言,这还不都是李傕自己在那里胡思乱想?但是能够和自己的妻子共存亡,那一个时刻,还是十分的幸福的,尽管此前他也曾经为刘萍和宋明的结合有过伤感,但是现在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便将伏锦抱上自己的战马,自己也飞身而上,两人共乘一骑,伏完和伏德也在旁跟随。 长安,引申为关中,又一片土地浸润了人民的血泪,天下还有没有不透着血腥的土地呢? 本来吴霜的打算是让朝廷在李、郭的控制下再隐忍一年,也许只要一年的时间,就可以彻底的从西凉的控制下脱离了。 刘驰北伐张燕,夺取并州,又和袁绍大破公孙,在并州北部彻底站稳了脚跟。高干撤离并州,又从上党进入,刘驰到此撤兵,停止北伐,袁绍和公孙又对峙于易城。现在刘驰正在囤积粮草,以兄长现在的实力,消灭白波不算什么困难,然后沿汾水,水陆并进,南下河东郡,越黄河击张济,平定司隶洛阳周围,也就半年时间。再经营洛阳周围,固守八关,背倚并州,西来勤王,料李傕、郭汜难以抗衡,自己再稍稍帮忙,或者干脆逃去投奔兄长,将西凉兵底细全都提供出来,最好把贾诩也拐走,那样的话,他们哪里还能是兄长的对手?奉迎天子于洛,平定三辅,据守虎牢,讨取不臣,则天下安定,恐怕也时日不久了。 现在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还有
第四章、夫妇同生死,君臣共迁移[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