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大雨还没有停歇,地上也并无一处干的地方。步度根是个粗心的人,虽然关切,却不知道该如何照顾一个病人,还好他身边的人想得周到,将床褥垫得十分厚实,让张源躺在上边,因地上湿滑,也无法起灶,好在有肉脯可以充饥,至于张源,就只能命人在帐内起一小锅,步度根又特拨一些粳米过来给他煮粥。 “军师,今天……”步度根似乎是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但是又想到张源此刻身体已经极度不适,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 “大人有什么话就!”张源感觉已经好了不少,只是头还微微的有些眩晕,今天的成败也没有精力去思索,如果步度根有什么想法,正是提出来的好时机。他把步度根看作是自己的弟子,纵然不是找个机会就传授一些,也总不至于要拒绝讨论。 “这……算了……过个两三天等军师身子好了再!”步度根话在嘴边绕了几绕,还是摆了摆手站起身来,“军师好生休息!” 张源看着他魁伟的身躯走向帐篷口,心里涌起了种怜惜,这个孩子虽然是一方雄主,却完全没有自己面对事情的经验和思想准备。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提高了声音说道:“大人,天气恶劣,敌人或许不会来袭击,但是也要小心查探周围。诸部大人那边要稳住,不能让士气变得低落。轲比能大人回来时,暂时也不要对他有什么动作。要让将士们睡在干燥的地方,否则恐怕不利于此后的战事。……”他一时也想不到自己还忘记叮嘱了什么,因此语塞。旁边跟随着伺候他的,也是他的翻译和向导的仆人也不禁嗤的笑出声来。 步度根转过身来,扫了一眼那个仆人,仆人也清楚自己刚才是失态了,不禁心中忐忑,低下了头去不敢看。步度根松了口气,说道:“我会留意这些的!军师放心养病!”说着就挑开帘幕出帐去了,几许水珠,从帐幕剪开的缝隙中飞溅进来。 “你笑什么?险些惹怒了大人!”张源不禁奇怪,转脸问他在这里最亲近的人,来到塞外已经两年了,抛妻弃子的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只知道这个名叫解力的鲜卑人虽然并非是同一个民族,但是他的忠诚,远远胜过自己家中的那些奴仆,因此或许内心里也多少把他当作了朋友。 “我在想先生对于大人的叮嘱,像是母亲对于儿子的态度……”解力开始还在眉开眼笑的说,步度根的威严并没让他感到不安,而仅限于失礼的惭愧,但是一提到母亲,他的神情又黯淡下来。 “是呀,”张源不得不重新审视他,摇头叹道:“本该是只雄鹰,的确不该由我来指挥他如何飞翔!”这个自然是指的步度根,而非眼前这个奴仆。但是他又转脸对解力说道:“你是个好孩子,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总去想了!” 外面的雨声又大了,解力没有再吱声,他想起了在战乱中死去的母亲和自己的遭际,一直到遇到了现在这位慈祥而又高傲的先生之前的悲惨,先生的安慰也不能让他从暗自感伤的陷阱里拔擢出来,他也就只好在那里暗暗的舔舐着心上的创伤,虽然那是快要愈合了的,但是似乎像上的伤口一样,遇到潮湿或者阴寒的雨季,总会重新隐隐作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痛,就是张源自己又怎么能够不因此而感伤呢?一样是个烈日当头的天气,他求见主公,主公却死活不肯见他,他便一直垂手立在栋门里,酷暑几乎让他晕厥过去,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那么大的脾气,当时他暗中发誓,如果主公不肯见自己,就一直站下去。 主公始终也没有决定要接见自己,甚至都没有派人来把自己打发走。 而自己,就在那个栋门前,在众人来来往往的身影中,孤独的站立。或者有人是在劝慰,有人是在嘲笑,也有一些是根本无视。 随即而来的也是场规模不亚于今日的大雨,这场雨真的是把热心浇透,也让不切实际的幻想熄灭,从决定出走的那一刻,自己都不知道会飘流到何处去,家眷已经被安排到兄长那里去了,合族老少都在一起,应该会得到很好的照顾?至于自己这一身,漂泊到死为止。 雨天真是一个回忆的好日子,但是对于这个年代的人和经历来说,那些回忆的颜色却又注定将是灰蒙蒙的,想到了那些如同梦幻的日子,他的中脘附近又开始隐隐作痛,一如他内心上的伤口。哀莫大于心死,还有什么能够让一具槁木重新恢复生机呢? 在幽州的边关上,他单人匹马的来到了异族的领土上,茫然的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在自己的世界里。要不是眼前这个奴隶的眼神引起了自己的同情和震惊,也就不会出现下面的那些事情了。自己身上所带的全部财产,除了这匹驽马不能引起别人的兴趣以外,全都用来换取了他的自由,他自己也想不通一向是无视这些贱民的自己,怎么会突然动了这样的善心。 “小人愿意侍奉大人一辈子!”他当时没有理会伏在马前痛哭流涕的解力,说实话他不缺奴仆,之所以只身一人是对于生活失去了兴趣,就算葬在异乡也好,可不想拉帮结伙,何况用那么多金银换取一个人,这买卖也太过吃亏了。他示意解力去延续属于自己的生活,然后就掉转马头,继续向北方。 这孩子倒也是忠诚,他就那样跟在马后,没有马,就用腿跟着跑,看见自己停下,就躲进灌木丛中,一天下来,脚上全是伤不说,连身上也都是树木刮伤的痕迹。怕自己不高兴,又不敢追得太紧,我对主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想到这里,张源不由得带着复杂的感情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解力,他年轻的脸孔上挂着泪珠,应该是想起他的那些不幸了?就算人的不幸有千姿百态,对内心的戕害难道不是一样的么? “再往前去……就很少有通晓汉语的鲜卑人了!”在第二天傍晚我坐在树下休息的时候,他终于凑上来鼓足勇气说了这样一句话,眼中充满了期待。 而其实这时我也已经接纳他了,只希望自己不要辜负对我忠诚的人,并因此伤害他们。 接下来的闲聊中他了解到这个孩子是没鹿回部落的,本来这个部落离幽州并不算近,也是因为这样被人劫虏之后,更难以逃亡,找不到自己的部落,对于草原上的人来说那就相当于死亡,没有牲畜的群落,没有其他的部众,不仅会缺乏食物,不能熬过气候恶劣的季节,也不仅会被野兽侵袭,更严重的是会在草原上时刻发生的杀戮中死亡,人组成的群体,就是在人类显得脆弱的地方发挥作用。从他对于自己母亲的描述,知道在每个孩子心目中,母亲是慈爱和坚强的化身,虽说这不过是普通母亲的一员,但是可以理解在解力的心中那是一切,这样的天空在战争中崩塌,胡人不知有父,母亲的地位崇高是很正常的,张源除了安慰他并且重新思考自己的明天没有别的做法。“既然主人也没有地方去,不如去我的部落看看!” 一路向西北而来,到处都可以看到牛马,也到处能够看到被拖曳倒的帐篷,和丢弃在原野上的尸体,不知道那会是人的还是牛马的。张源凭借着治好了一位部落长老的痼疾,换取了一匹马交给解力骑。那个孩子骑上骏马脊背的一刻,兴奋的说了一句话:“有本事真好,走到哪里都不要紧!” 是呀,有本事真好,走到哪里都不要紧。这句话虽然只是奴仆对于主人的感恩和羡慕,但是也给了我重新生活下去的勇气呢!我怀有一身的本事,就不信会老死在异国,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虽然之前有心灰意冷的感觉,但是只要尝试一下,结果或许不是我们所预料的样子呢。每日躲避部落仇杀,在成百上千的部落放牧领域里穿梭过来,那段日子,啊,真的还值得怀念呢!或许一生之中,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那些杀人越货的强盗们之间斡旋,这也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为刺激的日子了。 大王要我好好休息,我也确实应该好好休息,早日重新站在他的身边帮助他。可是在这样的夜里,我又如何能够平抑自己的情绪呢?又如何能够阻止回忆的蔓延呢? 那天竟然闯入了步度根大人打猎的围场,这真的是上天安排的怪异。那个鲜卑的年轻贵族,除了孔武有力,或者还有一丝傲慢之外,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或许从来没有想过我活到三十多岁,竟然又把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当作了主公。步度根当时头戴着高高地羽冠,挽着弓矢,威武而又颇为吃惊的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自己主仆二人的时候,我是绝对没有想到这一点的。 他把我当作了普通的奴隶之人,回忆起为步度根养马的日子,张源不由得哑然失笑,虽然一定程度上是受辱无疑,但是总比直接死在刀刃之下,况且伊尹烧过灶坑,傅说筑过城墙,养马也未必就是太丢面子的事情。要不是出现了那么一次赛马,或许自己真的就永远沦为槽枥之人了。 孙膑用过这个办法,也无非是换一身行头,俗话说人靠衣服马靠鞍,结果成绩却是让人感到欣慰的。步度根从此对自己刮目相看,继而在交谈中,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人才,以至于尊为老师,可是我也越来越觉得他并不是个雄主。 灯影摇晃了一下,解力连忙站起身来去把灯遮挡一下,顺便把火炉移开张源的床榻,尽管是雨夜,但是也是在六月份,总是有个炉子在身边是不舒服的。他怎么知道张源此刻已经回忆了太多的事情,也想了太多?服侍两年,这种朝夕相伴,让他清楚张源这样出神的时候,想到的问题一定是大事。 “或许我是管的太多了!这样强硬的灌输,效果总是不好的!”张源轻轻的捶着床榻,想的更加复杂。步度根不是一个雄主,自己却偏偏又要辅佐他,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把这个异族的领袖看作是子侄。这样的矛盾展现出来:一是步度根的地位高出自己太多,另外一方面是作为世族的高傲,对于这些夷狄,跟本就是不足挂齿的感觉,现在自己竟然如同管仲辅佐齐桓公的样子呕心沥血,如果父亲知道他的儿子在做这样的事情,或许会伤心!兄弟们在汉家都是名声显赫的人,自己隐姓埋名,辅佐一位立志要入主中原的蛮夷,这也是绝大的讽刺呢! 如果鲜卑能够统一于步度根,重新振奋起檀石槐时代的霸业,整个塞外全都归拢到一个国家的天空下,凭借自己的影响力,在有生之年,胡汉间的战争,应该是自己可以尽力避免的,而这样,不仅在兄弟中成就最高,对于国家来说,也未必不是有好处。虽说是为了自己,但是却能够无伤公益。 又或许从一开始,自己这些作为只不过是赌气,是胡闹,曾经也想到过在塞外成就一番事业来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哪怕这是遗臭万年。不过自己似乎忘记了,在理性的情况下,更合乎性情的选择是辅佐一位明主,做一位中兴的名臣。现在志向在现实的打击下甚至被扭曲,如果仕途不如意,我何妨退而著述?现在走到了这样的地步,又或许我对于刘驰有所怨恨?不,也不对,其实在这件事上他也未尝不是受害者。可是我又如何能够恨我哥哥呢? 伊尹追逐商汤,甚至甘心作为厨师,籍此来向明主接近。邓禹追逐刘秀,借着老同学的身份自我推荐。自己可以说是脱颖而出了,比起前人来说,或许是还要容易的!燕昭王信任乐毅,齐桓公称管仲为相父,能够得到这样的厚遇,作为人臣还需要奢望什么?或许我只是因为步度根对我的信任与厚遇,没有其他的原因,而那个,正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待遇,才让我再次甘心情愿的为他付出所有的智慧和精力。 他闭上了眼睛,我就是跳不出这个圈子了!这一刻,喟叹轻轻吐出,内心却笼罩上了无比的矛盾和无奈。 雨声还没有消歇,反而好像更加急了,搅得人的内心一片混乱。 帐幕突然被挑开,一个人影踱了进来。 鲜卑军师的营帐,虽然说不是守卫森严,但也总不至于让人随随便便出入,更何况是个陌生人? 帐篷里面只有主仆二人,可是一旦看到这个人的样子,解力立刻抽出弯刀,挡在张源的面前。 竟然是一个道人,不过没有戴冠,只是披散着头发,进了帐篷甚至都不看主仆二人,而是径直走向了那盆火。 “你是什么人!”解力见对方并没有什么兵器,也没有急于喊人来,反而先询问起来。 “我并无恶意,只不过外面雨下得很大,身上衣服湿了,借火来烘烤一下。”道人的话说得倒是像那么回事,但是此刻在军营里面,却绝对有问题。 “你身上的衣服并未打湿,不必装模作样了!”在这个时候,一般都是张源比解力沉稳冷静,他缓缓推开挡住他视线的忠诚的朋友,让对方的身影全都展现在自己的面前,不过这一看却让他小吃了一惊。 道士已经转过身来,披散的头发稍微遮住了一些面庞,但是还是看得到他丑陋的面容,尤其是脸上的一道伤疤深刻的延伸,只不过眼神中一种桀骜让他觉得那么熟悉,这个长相,他似乎是有些印象,但是又不完全,确定这是一个陌生人,但是却又如此熟悉。 “你是……”张源抬起了手指着对方,却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在下左慈,向大人稽首了!”道士轻轻的弯折上身,单手在胸前比出一个礼拜的动作,这个姿势倒是优雅无比,可是总是觉得那狰狞的外貌让这优雅变得毫无意义,还有很大的反作用,因为这样只不过是让人更增恐惧之感。 “左慈?你就是左慈?今天总算看到你的真面目了!”军师摇头慨叹,似乎带着一丝不屑,这名字熟悉,而这样貌也多少有所耳闻,不过今天一见,竟似比传说中的还传神,他不由得向他的左腿瞥去,似乎也的确是跛的。 “这里岂是你这寻常百姓随便
出入的!”解力作势要喊叫卫兵,却被他的主人拦住了。 “早就听说塞外有一位军师,智谋无双,一直想来看望拜访,却始终被些俗事牵累,今天总算能够得见尊容,不想仍然不是陌生人!”左慈嘴角微微泛起一丝笑容,说着瞟了一眼旁边不知所措的解力,笑道:“门口那两个被我施了法术,估计是暂时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了,你要不要也试试?” “我就不信,你伤了我们,还能全身而退!”解力毫
第三十三章、谋主真面目,道人假关情[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