逶迤,跌落在他的身上,勾勒出颓废而唯美的轮廓。
沧楉从香橼树上下来,准备回府,必经过程鹏长老的府邸前。她正且蹦且跳地走在街上,突然抬头看到程皓,顿时吓了一跳。
她立即收住态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想从他的眼前溜过去。
程皓却突然开口,轻飘飘地说:“我看过你的眼睛。”
“咦?”沧楉顿时一愣,微微侧过脸来,误以为他是在说梦话。
“我好像在帝都看过你的眼睛,里面藏满了你的曾经。”
程皓的话令沧楉匪夷所思,她神情甚是惶惑,便低声问道:“我的曾经?我什么样的曾经?”
“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看过你的这双眼睛。虽然敛尽了杀气和狠厉,但是,眼睛终归是不会骗人的。”
程皓咕哝着说完,便低下头倚靠在台阶上,好像陷入了沉睡一般。
回到家后,沧楉拿出铜鉴,坐在梳妆台前,对着自己的眼睛凝视了许久,除了发现它们黑的发亮以外,丝毫没有看出其中藏匿的故事。她便猜想程皓的话并不可信,因为她自打出生以来,就没有走出过香橼树的荫蔽。
此刻,程皓右手擎棺,左手执剑,正迈着沉重而稳健的脚步,迅速向着沧楉逼近。
沧楉站在街道中央,看的目瞪口呆。
这口棺材乃是用晶石精雕而成,虽然棺盖已经不见,但是也重达上千斤,而程皓扛着它还能镇定自若,气息均匀,其筋骨之健壮、天赋之奇绝令人叹为观止。
“哐当!”
只听一声巨响,棺材被搁在地上,激起了浓厚的灰尘。
此时程皓距离沧楉只有四五米的距离,凌乱发丝下的双眼,透射出丝丝凌寒的光芒。她闻着奔突的声响,瞬间惊醒了过来,便颤颤地问道:“程皓哥哥,你扛着棺材做什么啊?”
程皓凝眸望着沧楉,冷峻地道:“这是我刚刚挖出来的。”
“你……你盗墓?”
“嗯。”他的语气冷淡至极,“我盗了你娘的墓。”
“我母亲?”沧楉咬紧下唇,满脸惊惑。
“对,我盗的你娘的墓。”程皓眉梢微微一挑,脸上带着一副“看不惯我有本事就来打我”的清冷表情。而沧楉意想不到的是,这位除了上午会在聚星台上唱歌撸串,其余时间都在府里蒙头酣睡的少年,今天又怎么精神焕发把她母亲的坟给盗挖了呢?
当年,母亲在天泽镇去世的时候,尸体变成了一截飘着梨花香的枯木。此事甚是谲诡,除了父亲裴化朗以外无人知晓。母亲发丧的当日,晶石棺木中被他置放了七八十斤重的乌石,抬棺的八人和扶柩的亲朋们,才没有察觉到母亲最后的秘密。
天泽镇背靠的那座大山,便是母亲的归葬处。
是处云蒸霞蔚,风水绝佳,踞其上可俯瞰大荒洪流,朝暾夕曛。
在沧楉的记忆中,父亲从未带她去母亲坟前祭扫过,每每逢年过节,也只有他会带着精心备好的祭品前往山中。他会在那里待上整整一天。
沧楉全身凝滞如冰,扪着心扉问道:“棺材里是我的母亲吗?”
“当然,我从高山上挖了你娘的坟。”
棺木里微光闪烁,照着程皓惨白而冷硬的脸庞,使他的身影贴在墙壁上如同一头嗜血的阴兽。沧楉心里非常惧怕,却迈不动逃离的脚步。
“你不想来看看你的母亲吗?”程皓见沧楉愣怔在原地,便抬了抬眼皮,冷冷地道,“她可是因为你而死的。”
曾几何时,沧楉拉着父亲的衣裾问起母亲的去向,他只说她去了某个很遥远的地方,过段时间就会回来跟他们团聚的。等沧楉真正明白死亡的意义时,她盈着湛湛泪光,望着父亲消失在大山深处,却从未质问过他母亲是不是已经离世了,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沧楉没有拆穿父亲的谎言,因为她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母亲能活在这个世上。
此刻,母亲的尸体就放在眼前这架棺材中。沧楉是很想去看看,世人所称羡绝世美人究竟生的哪般模样。
在乡亲们众口相传中,沧楉的母亲乃是一位气质超凡、行事果敢的佳人,身上自带芬芳和与生俱来的高贵。她常年深居在裴家内院,极少出府走动,就算偶尔在门前晒晒太阳,看看香橼树落叶飘飘的风景,也会引得众人纷纷围观和瞩目:她的芳名早已传播到了千里外的地方。
沧楉开始驱动脚步,在程皓冷厉的眼神中,颤抖着身子靠近了那具晶石棺材。待屏气凝息,凑近一看,她顿时倒吸了一口寒气。
棺材中没有尸体,没有白骨,只有一截枯木!
枯木头被乌石包围着,散发着淡而绵远的香味。
简直难以置信,母亲居然是一截飘着梨花香的枯木。沧楉神智一凛,粉拳紧握,猛地回过头问道:“啊,这就是我母亲的尸体吗?”
“很奇怪吧,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她怎么可能是一截枯木呢?”沧楉困惑地说。
“因为你的母亲并非此间中人,她名叫桃音,来自另外一个强大的世界。她为了孕育你,而耗尽了全部的精血和灵力,所以才会化归本体,变成这一小截不朽不灭的枯木。”
“你为什么要盗她的墓?”
“没什么啊,只是想用这截枯木给你做一把古琴而已。”程皓静静地看着沧楉,声音冷硬如霜,始终没有任何的波澜,“你离别在即,就当是送给你的礼物好了。”
“哦……”沧楉魔怔了片刻,咬了咬牙说,“你盗了我母亲的墓,还要用她的尸首给我做告别礼,你觉得这样好吗?”
“我觉得挺好啊,她的尸体能有一点用处,还能做成琴具陪伴于你,她应该感激我才对。”
“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告诉父亲?”
“尽管去吧。”程皓微微低下眉眼,漫不经心地道,“我就算不拔剑,他也打不过我。”
“这样的礼物我是不会接受的。”沧楉满口回绝道。
“你可以不接受,大不了我把这截破木头烧了就是。”
程皓的语气冷淡至极,看似轻飘飘的,却不容有半点转圜的余地。沧楉若是再次拒绝了他的意愿,他肯定会说到做到,把这截枯木化作灰烬的,不能保全母亲的尸首是为大不孝。
沧楉别无选择,便只好向程皓妥协,“我可以接受你的礼物,但是,我需要的这把琴必须是世间独一无二的。”
“当然,这个你且放宽心。”程皓舒展了剑眉,自信满满地道。此时风神秀彻的他跟从前可谓是判若两人,沧楉看的有些神思恍惚。
程皓低下头,探手取出了棺中的枯木,然后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了数把刀具。刀具锋利无比,寒光闪耀,被他握在手里竟势如破竹,龙走蛇游。很快,那截枯木便初具形状,其制琴技艺直逼东域的琴族老手。沧楉没想到程皓居然身怀此等绝技,也想着他能下手轻一点,不要弄疼了她的母亲。
“我的心中好像有个疑惑。”沧楉惴惴地观看良久,恍然地道,“我母亲化身枯木的秘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程皓头也没有抬,不紧不慢地道:“镇子上像我这种无可救药自暴自弃的人,别人自然不会对我有什么防备心的。昨晚,我正巧偷听到了裴化朗和我伯父的对话,所以才知道了裴夫人的秘密。这些年我也算想通了,既然我犹豫了多年,尚且不忍心杀你,那我倒不如借他人之手来杀掉你呢,至于你还能活多久,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你要让谁杀我?”沧楉吃了一惊,眼睛瞪得溜圆。
“想杀你的人自然有,我不必再挂心了。”
沧楉暗自感到悚然,全身冷汗直冒,犹如身沉九渊禁地。因为在她的印象中,程皓始终是镇子上对她最冷淡、最嫉恨的一个人,以他的身手和城府,要除掉沧楉的确易如反掌的。程皓对她尚有一丝温情才没有痛下杀手,而其他杀手因对沧楉陌生,则未必有这样的悲悯情怀,她若是被他们逮住,必定会死得特别痛苦和难看。
此时,程皓不再搭话,兀自加快了手速,木屑和木片如同乱蝇般蹦跳且飞扬着。很快,一架袖珍而精致的七弦琴便制作完成了。沧楉觉得凭程皓的精湛手艺,他真应该在天泽镇开一家制琴和售琴的店铺,生意肯定相当的火爆。
七弦琴雕琢完毕。程皓便拿出一根红绳,将小琴给串了起来,然后起身递到了沧楉的面前。
“给你。”他说,“裴沧楉。”
这是程皓第一次呼喊她的名字。
沧楉便哆嗦着双手,闪烁着泪光,缓缓接过了这把小琴。这把用母亲的尸首打造出的物件,现在就乖乖地握在她的手中。
一股很奇妙很温暖的感觉,透过沧楉的肌肤,迅速灌遍了她的全身。
心弦为之一震。
沧楉在心里低低地唤了一声:“母亲。”转眼间,这把小琴居然发出了微弱的光芒,她好像感觉到了琴弦微妙而惊魂的律动。
“我要回家撸串去了,你也赶紧回家去吧!”
程皓扑闪着眸子,冷冷地转过身去,又单手擎起了那架棺材。他沿着逼仄的街道走去,脚步稳健而铿锵,迅速消失在了暝晦的夜色里。
如同魅影。
她听见程皓凄凉的歌声久久地萦绕在了香橼树所荫蔽的空间下。
“山外山,楼外楼,此间亦有痴儿女,不关山与楼。
悲更悲,愁更愁,散尽相思满红尘,难解悲和愁。
沧楉把小琴系在脖子上,抬起头来,便看见香橼树发着青光的叶子,幽幽地飘满了整个天空。
落木萧萧下。
仿佛那一夜,所有过去的人都在跟她告别。
回望着静谧的、如同童话般的天泽镇,她也在跟他们,挥手告别。
离别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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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枯木尚有回春日[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