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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九后晌,汪秉真回到鱼梁镇。
他很快意。
他是除夕那天回到宣州老家的。汪氏是江南一大世家。汪秉真这一支,源自声名显赫的歙州汪华兄弟。此时,距离汪秉真的家族迁徙并落户到宣州,已有一百多年。最早来到宣州的落脚地,名叫古溪口(今溪口),是一个离宣州城约九十来里远的山间古镇。从父辈起,再由古溪口迁入宣州城。
宣州即今安徽宣城,一般国人对它恐怕不会很熟悉。
可若回到唐朝,就会大不相同。
说到天下州郡的繁华奢靡,唐代有句俗话,叫做“一杨二益”。扬是扬州;益者,今四川成都也。
紧跟着排第三的是哪儿?既非杭州,更不是歙州,而是宣州。
中国社会经济重心南移,是一种历史趋势。
地处江南的宣州在唐代崛起,典型地显示了这样是一种趋势。宣州矿产资源富饶。历史上也曾开发过,但规模不大,限制也颇多。
有唐一代,国家推行“弛禁”冶金政策。
采矿和冶铸方面,实行民间矿冶“弛禁”政策,即允许私人开采、冶铸,官营和私营并行不悖。私人开采、冶铸的铜、铅、锡三种金属,由国家收购,用于铸钱、制造军械以及各种社会生活用品。鼓励民间开采与冶铸,有利于冶金业的兴盛与发展;全国范围内的矿产资源,“听百姓私采”,获得了广泛的调查;《新唐书地理志》和《元和郡县图志》、《唐六典》、《通典》等文献中不同程度记载了各地的矿产,即是这一政策的收获。民间开采、冶铸、以及金属加工制造的技术水平获得了一定的进步,为官营冶金业提供了有一定技术的官徒资源。唐代创设的水驿制度,使宣州丰富的水资源得到充分利用,河道、沿河港埠得到疏浚与建置,对航运业的发展作用十分明显。
凡此种种,造就了宣州这样一座独具特色的、史上第一座冶金业城市,国家钱币制造、铜器制造、军械制造三大重要基地。
同时,宣州也是全国造笔和造纸业的重镇,其所产宣笔和宣纸品质极高、历久不衰。
一千多年后今天的中国人知道宣州(宣城),更多是托它的福。
歙州汪氏,似乎大多有经商天赋。宣州的这一支,就与宣笔经营有关。
这年,汪秉真二十三岁。三个姐姐都已出嫁。汪家在宣州城内有大小不等的六七家铺子。眼下,父母与他和一个妹子亲自经营一家颇具规模的笔庄。笔庄号“小诸葛”前店铺后作坊,雇有七八个制笔匠人和伙计。因其祖母出身著名的制笔家族诸葛氏,所以一家人大多老于制笔。其所制笔虽未以诸葛氏命名,其高品质却不遑多让,因而还是大受市场追捧。
他们在宣州活得不如祖先体面,
却也蛮滋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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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秉真却想换个活法。
经历了这次回乡的艰难,他决定歇手科考。
乡贡及第之后的这些年,几乎没间断过的赶考,不仅累得精疲力竭,耗费也甚为浩大。今年困守鱼梁镇,他细细一想,发觉除了考试,并没长多少学问、也鲜有多少才干。与其把一家人年迈双亲好不容易挣来的大笔钱帛,扔到考功名的疑似无底深潭,不如先踏踏实实做点事。
可把这主意跟爹爹一说,却惹得老人家老大不高兴,一连三天没理他。
这也难怪。
他自小在家族子弟中数最聪颖,备受长辈看重。自十七岁那年州考及第成为乡贡,他一时被家族视为后生楷模、被街坊捧为宣州才子。眼下,就差最后一关就要成功,不仅父母失望,还给家族老人以沉重打击。
后来,老人渐渐想通了,同意暂时丢下科考、先把该做的事做起来。
首先是完婚。
他十七岁时,订下了一门婚事,双方老少都挺满意。如今,正可把婚事办了。不料汪秉真提出,不如婚事延后,把准备婚事的钱,拿来投到扩大制笔规模、开发新的商路上去。他有意把纸、笔和茶叶等别具宣州特色的生意,从宣州扩大到歙州、婺州、杭州和扬州去。将来有可能,再北上甚至做到京都。
这主意一出,把老父亲吓了一跳。
仔细一想,也觉得不无道理。歙州商业发达,似乎人人都有一种经商冲动。他本人无师自通。这些年,儿子耳濡目染,有意无意地在一旁观察,使他倒对商事经营有了一种顿悟。如今进入商场,或许别有一番成就。他有两个女婿在宣州城里做纸、笔、竹、木和茶叶等生意,其中大女婿的茶叶,已经销到金陵和扬州、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新年里,老父亲跟几个女婿一商议,大伙都愿意鼎力支持这个小舅子撑起家业、先从笔业做起,力争做大做强。
于是,这事就定了下来。
后来的几天里,汪秉真四处奔走,收集了一大各家笔庄的存货、定了下笔订单。初涉商场,老父不太放心,给他选了俩帮手。一个是他信得过的干练伙计、十九岁的刘三。另一个是二十二岁的外孙赵博。此子心细胆大,已经有好几年的商场成功经验。过了十五,汪秉真带了一个外甥和伙计,雇船沿宣州城外的水阳江,直奔宁国(今安徽宁国)。随后水陆兼程经绩溪来到歙州。
正月十八一早,他已现身歙州大街小巷。
这批货,不仅品质好,定价也公道。经过一番周旋,他初出茅庐,竟然大获成功。
不但手里的货已大半出清,还摸清了眼下歙州乃至杭州和扬州大部分热销商品的行情。
汪秉真在鱼梁镇一家大酒店订好席位,兴冲冲奔客栈而来。
而此时,戴通正在汪氏祠堂与俩教师说事。
只有戴乃宜正在院内。
她正饶有兴致地瞧着水池里鳝鱼游动,
揣摩拳法劲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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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周折之后,汪秉真与戴氏父女在酒店相聚。
还有一个客人,没在汪秉真要请的计议中,却对他的后来的发展至关重要。
这客人就是棋疯子贾问朴。
原来,贾问朴把去杭州的货物准备妥当、订好正月十六的船期之后,却突然病倒了。虽然病不甚重,他本人没太在意。家人担心却他在路上没人照顾、也怕煎药不方便,耽误了身子。所以坚持要他延期出行。汪秉真在汪氏祠堂与戴通重逢,后来随戴通去了镇公所附近的新家。稍坐了一会儿,便奔酒店而来。路上,戴通听赵博跟伙计刘三说及有意南下杭州。到了酒店,戴通便与汪秉真说起贾问朴的事。汪秉真一想这是好事,表示很想见着他。于是戴通就着女儿去的请了他来。还有一女人跟他一同来了,那是他来省亲的女儿,怕他贪酒坏了还没康复的身子。
酒席上,汪秉真把眼下他在歙州包括宁国、绩溪的生意,跟戴通说了个大概。
随后,他取出一函锦合、给戴通。
戴通打开封带,才发现是一对汪秉真赠给他的自家“小诸葛”精制紫毫笔。
这笔委实制作得考究。对各家好笔,戴通如数家珍。仔细瞧这“小诸葛”笔,不由地赞叹不已。笔头尖、齐、圆、锐;笔管有象征吉祥的龙凤图案乌漆,雕镂得随意而大气。据汪秉真说,此笔所用之兔毛,是秋天所捕获的长年在山涧野外专吃野竹之叶,专饮山泉之水的成年雄性毛兔之毛,而且只能选其脊背上一小撮黑色弹性极强的双箭毛。可以说是少之又少,取之不易。只有这样的兔毛所制成的毛笔才能达到最好的尖齐圆锐的要求。
他顺带着说了说了说宣笔制作的历史。
中国用兽毛制笔、书写由来已久。秦之前,各地对笔的叫法不一。楚国称笔谓“聿“(吁),燕国称笔谓“弗”。秦谓之笔,从聿从竹,曰“筆”。秦统一中国后,实行“书同文”,毛笔才有了统一的名称“筆”并沿用两千多年。今日之简体字“笔”,最早见于北齐隽修罗碑,是六朝是的俗字。宣笔声名显赫,是因为很久以前宣州就有“毛颖之技先天下”之说。据《元和郡县志》二十八卷记载,中山在宣州溧水县东南十五里处,因唐宋时期宣州府地域广泛,溧水县属宣州管辖。所以,唐律中把“宣笔”列为“贡品”,并作出“岁贡青毫六两、紫毫三两”之明确数量规定。用两为计量单位,且只有六两和三两,在唐律所列出的“贡品”中可能是仅此一项。
随后,汪秉真话题一转,说到书法。他早年开蒙后,即拜宣州名师学欧书、旁及诸家。刚才在戴通先前住过的客栈,看到戴通书写的对联,极为震惊。戴通书法结体之宽博从容,前所未有。其用笔之柔,有虞世南的味道,而劲气则远过却不觉其硬,不可思议。他要求拜戴通为师。
接着,也不管戴通愿不愿意,即席面对戴通叩了三个头、长跪不起。
戴通无奈,只得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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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秉真兴奋不已。
他说出了他此行的打算。
此次来歙州,他本来有两套方案。一是如果戴氏父女还在客栈,打算请他俩随自个儿回宣州古溪口镇。他家在古溪口还留有百来亩山地和一所宅院。那儿环境幽静,特别适合老者在此养病。一是如果他俩别走,他们一行就此南下杭州,完成既定使命。到时候,再慢慢寻找他俩的下落。
年前一到家,他就跟父亲说过在鱼梁镇蒙恩于与戴氏父女的故事。
这方案,他跟老父说过,得到老人的赞同。
汪秉真说到古溪口镇,境内有山名华阳,还引了《宣州州志》。志云:“(山)高千余仞,周百余里,连岫回溪,村落相望,连跨宣、泾、宁、旌之境。其南为高峰,距华阳之南,峰冠云表。山顶有庵,依岩构屋覆,铁瓦,人多杂猿猴以居,下有塔泉庵并产名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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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秉真外甥赵博,在一旁啧啧称快。
此人读书不多,对这位只比他大一岁的舅舅的学问,很是佩服。汪秉真背诵《宣州州志》时,他一旁看呆了。
他接着汪秉真的话题,竭力夸赞华阳山林之壑清奇疏旷之美。
说他自小长在那里,如今一回华阳山,就不忍离去。那儿山、水、洞、石俱全,内有江南罕见的云豹、麋鹿、猕猴,红豆杉、罗汉松、千年紫薇等珍稀植物随处都是。
他秉性木讷,却极豪爽。
年岁不大,倒有一手颇高明的拳剑功夫,已经在宣州与扬州之间的江湖和商场闯荡过好几年、薄有侠名。
新年里,从汪秉真那里听说了他与戴某人的交集,颇为恍惚。因为这几个月,扬州一带总是在传戴通栽在杭州、南遁衢州的故事。当时,戴通只告诉汪秉真他姓戴,抱病来歙州访友。赵博对汪秉真描摹的戴某身形神态口音极感兴趣,断定其人八成就是大名鼎鼎的运河豪侠戴通。
如今见了戴通的面,对这判断确信无疑。
所以,他竭力怂容戴通去古溪口镇养病,以便请教武道。他甚至提议,由他来护送戴氏父女。话说得结结巴巴,却极诚恳。
贾问朴女儿微笑、淡淡地瞧窗外的远树青山。
戴乃宜低头不语。
汪秉真拍案击节、已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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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通大笑。
他对南朝谢眺诗文很熟,也极为推崇,因而当然知道宣州山川林壑之美。于是醺醺间脱口而出谢眺《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
“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骛。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
吟罢,意犹未尽,又低声吟了他的《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诗道:“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这一幕,瞧得贾问朴涕泪横流。
赵博见状目瞪口呆。伙计刘三不懂戴通说甚,只知老人学问好、吟得好听,于是大口喝酒。
谢脁世称“谢宣城”。
《南齐书》本传称他“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他和沈约、王融等人根据汉语的四声研究诗歌中的声、韵、调配合问题,提出了“八病”之说,对近体诗的发展贡献甚多。其山水诗堪称绝唱,不少诗句清新俊逸,精警工丽,是千古传诵的名句。后遭诬陷,死狱中,年仅三十六岁。唐天宝十二年秋天,李白来到宣州,为饯别官为校书郎的族叔李云而写成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当然这是后话。
戴通吟罢,还想再吟,于是喝了一大口酒。随后又突然打住,说暂时不考虑离开鱼梁镇。等汪秉真从杭州功成归来,抑或可以去宣州访访谢公遗迹、做几天古溪口的樵夫。
贾问朴赞成,说到时候别忘了带着他。
言笑之间,把汪秉真等人随贾问朴去杭州的事和行程,一并敲定。戴通贾征询朴女儿意见。女人对汪秉真等人与老人一同赴杭,极表赞成。戴通就着客床,给汪涵修书一通,请贾问朴转交,告他一两个月身子好一些后去婺州拜访,眼下请朋友对贾问朴多加关照。
席后,汪秉真把戴通送回家,然后按贾问朴指点,办理好一应船务。
随后,他跑到戴通那儿,一直聊到半夜。
明日一早,老少四人搭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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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味道。
半个月后,汪秉真等人回到了鱼梁镇。汪秉真对这趟杭州之行,跟戴通说的,就是这三个字。多年以后,汪秉真对这味道,还是像牛吃草反刍一样,反复掂量、念念不忘。这等人里,不包括贾问朴。
他被汪涵留在了婺州,得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这是咋回事?上次硬是说啥也要跑回来。过了没多少日子,变化咋这么大呢?
这就要说到去杭州期间发生的几件事。
一件事与一个故事有关。在船上,汪秉真除了对老人在饮食、煎药和船舱活动倍加关照之外,还很乐意陪他聊聊天、下下棋。他棋懂得不多,却有兴趣跟老人讨教。这一来,本来很枯燥的旅途,就变得十分有趣。
有一天傍晚,船靠泊在富春江边。老人闷闷不乐地呆看远处山坳、久久不回。此时正值早春,虽然无风,寒气却依然凌厉逼骨。汪秉真走过去,劝他回舱里歇息。他却固执地拒绝了。于是,他便陪老人坐下来。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老人突然说,他儿子跟汪秉真一般大,没了快四年了。
汪秉真道了声,可惜。
老人道,就是在像这样一个山坳里。是齐州(今济南)北边。怎么这般像呢,以前都没注意到啊。汪秉真仔细瞧了一眼远处的形似一条鱼钩的山坳,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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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烦恼新生代[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