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忍不住回想大丫娘的模样,竟也变得模糊起来,许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如从前,叮嘱她们慢些吃,目光挪到何家老太太身上,聊家常道,“何家弟妹怎么没来?”
汪氏爱摆架子,虽话不投机,可也是个话题。
“她有事。”何家老太太神色冷淡,明显不喜欢汪氏,视线仍注视着灶台边忙碌的人,“菊花,你们日子是愈发好了呀。”
邵氏缓缓一笑,谦虚道,“也就看着还行,实则难着呢,城里物价高,笔墨纸砚也贵,咱就混个温饱而已...”
“和婶子也不说实话了呀。”何家老太太一副痛心之色,“婶子老了,往日若有不对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树森和秀才是同窗,这些年亲如兄弟,同来府城求学,两家更该亲近些才是,怎还生分了呢?”
邵氏不答。
时过境迁,要回到从前怕是不可能了,好不容易攒些积蓄,只待等两年买个宅子,真跟何家亲近,钱财怕是保不住,见隔壁桌有四个客人落座,她忙迎了过去,斟上热和的茶,问他们要几个包子。
来人拎着包袱,风尘仆仆的样子,问邵氏,“你家什么包子卖得最好?”
“菌菇馅儿的,不过眼下寒冬腊月的,寻不到菌菇,您要是想吃,得等年后。”过年四处问问谁家有晒干的菌菇,买过手,年后就能卖了,邵氏又说,“白菜粉条馅儿的包子卖得也好。”
冬日家家户户都攒了白菜,客人不甚满意,“先来十个肉包。”
听他们口音是外地的,邵氏搭了个馒头给他们,四人不客气,吃完包子,走的时候买了三十个馒头。
何家老太太瞠目,“这么多?”
为首的络腮胡掏钱时,一串一串的铜板,看得何家老太太移不开眼,自打来了府城她就没这么爽快的掏这么多钱买过吃食了,心里大致估算了下,问赵氏,“菊花得挣多少啊?”
赵氏开过面馆,也卖过包子馒头,太清楚其中的利润了,给何家老太太比了个数,何家老太太一震,看邵氏的眼神变得炙热起来。
待四人离去,她朝邵氏招手。
邵氏不明所以的上前,何家老太太拉开凳子,示意邵氏坐。
邵氏迟疑了瞬,瞄向门口。
“菊花,我今日来是有事与你说。”
何家老太太开口,邵氏慢慢坐了下去,无事不登三宝殿,邵氏猜到她们有所求,见大丫嘴间沾了碎屑,她将手帕递了过去,问何家老太太,“何事?”
“秀才在府学,可有说过年后的府学考试?”
府学年年都招学生,因此年年都有府学考试,邵氏也知道些,心里有了数,何树森在府城读书,已经不是长塾的教书先生了,如若想再考一次,就得有德高望重的夫子写推荐信才有资格,以何树森的活络,平时应该结交了不少,为何找她?
稍作沉吟,邵氏道,“青桃爹也无能为力。”
谭秀才真要有这个路子,肯定会帮,但他自个儿也只是府学的学生,哪有那种本事。
“我不找青桃爹。”何家老太太再次舔了舔唇,目光幽幽落在隔壁桌的茶壶上,邵氏心领神会,起身给她倒了杯茶,“那婶子是何意?”
“树森的夫子有路子,他已经同意帮忙了,不过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何家老太太叹了口气,“来府城时,手里的宅子铺子都卖了,除了交给书塾的束?,余下的钱要养活一大家子人。”
邵氏皱眉。
万万想不到,何家会问她借钱,她为难道,“我也没钱。”
老太太一瞪,“你怎么会没钱?”
表情激动地抓住桌沿,浑浊细长的眼眸略显凌厉。
猝不及防的尖利声儿刺得邵氏怔住,大丫姐妹也齐齐抬起头来,老太太惊觉自己反应太大了,咧起嘴角,露出个和蔼的笑来,语气也软了许多,“你家的事儿婶子是知道的,家里由青桃当家,大小事都得问过她才能拿主意,那你能否劝她借些银钱,待我有钱了就还她。”
哪儿孩子不听爹娘的,邵氏若有决心,青桃不会不给钱。
“菊花呀,离乡试不到两年了,树森要是高中,我会好好答谢你的,大丫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小小年纪没了娘,树森若没出息,将来她们说亲也难,还请你看孩子的份上,帮帮我们。”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如果不帮,简直不是人似的,邵氏心里不舒服,如实道,“不说我做不了主,我能做主也要拿得出钱来啊,我和青桃起早贪黑,挣的钱也只够家里花的,租子每个月要二两,税收几百文,青桃爹功课多,纸墨消耗大,青文要考院试,隔三差五就得买书,寻常书就得几百文,花下来哪儿还有剩啊。”
财不外露,邵氏不会和老太太交底,反复说家里的难处,“要不是入不敷出,也不会将我爹接来了。”
何家老太太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直问,“你爹不是来做帮工的吗?”
也就生意好才有钱请帮工。
“是啊,我和青桃从早忙到晚也攒不起钱,只能请个帮工,指望多个人多做几个包子,挣得比以前多,也就多几十文而已。”
何家老太太不信,“别家铺子没什么客人都挣到钱了,你家...”
邵氏打断她,“我家也挣了钱,无奈开销大啊。”
又将家里的开销重新数了遍给老太太听,老太太心思转得极快,“书贵是贵,但不是每个月都买吧?”
“怎么不是?”邵氏掰着手指头给她算青文进城花了多少钱,除去束?,衣衫鞋袜也是钱。
“那你们次次回村还买那么多?”
邵氏垂眸,“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村里人只当咱进城过好日子了,不多买些,还当咱不孝呢。”
“一年到头,你们就没攒点钱?”
从她进门到现在,客人络绎不绝,不可能攒不下来钱。
邵氏又是一声叹息,“咋能不攒点钱呢,青桃奶身体不好,我想着接她进城去医馆瞧瞧呢。”
也就说有钱,不过留给邱婆子看病的。
“攒了多少?”何家老太太问。
邵氏摇头,老太太蹙眉,不满明晃晃写在脸上,“你不是说攒了钱吗?”
“是攒了,但我不知道有多少,钱都让青桃收着的。”
“......”
何家老太太极为讨厌青桃,想当初,菊花多敬重她啊,全被青桃带歪了,她轻哼,“这么多钱给她一小姑娘收着也不怕出事。”
“没几个钱。”邵氏说。
树森的事儿年前就要落好,何家老太太犹不死心,“书塾年考在即,青文应该没空出门了吧。”
不出门就不会去书铺买书,不买书自然就省了钱下来。
“功课多得写不完,他哪儿有空闲出门。”邵氏明白她的意思,实话道,“只是年底了,回村得给家里人置办衣衫,还要给孩子们买书,铺子虽关门,租子不会少一文,哎。”
“......”
回家过年少说得半个月,谭家白白给半个月租子?想想就肉疼得慌,何家老太太说,“谁给找的铺子,怎么这么贵?”
“这是最便宜的了。”
其他铺子要么没有大宅子,要么铺子太窄,这间铺子宽敞,后院也大,谁看了不说划算啊,浣衣巷的租子虽然便宜,但要她选,她也更喜欢这儿,邵氏和老太太说,“以咱两家的关系,真要有钱,不会不借,实在拿不出来啊。”
“你不是说青桃手里有钱吗?”老太太有点着急,她手里的钱是留着做棺材本的,再者,树森过了入学考试,去府学也要交束?,手里不备些银钱,处处跟汪氏张口,她丢不起那个脸。
她说,“你跟青桃说说,将她手里的钱借来应应急,往后有钱就还她。”
见邵氏欲说话,老太太抢声道,“你婆婆进城看病不是有你弟妹吗?她接了你们的摊,名声响亮,不会没钱。”
“我侄子这个月成亲,摆酒席下来,她哪儿还有钱啊...”邵氏说,“青武年后也要成亲了。”
何家老太太语塞,半晌,定定望着邵氏,“这么多年,婶子少有跟你开过口,你连这个忙都不帮吗?”
“不是我不帮,是没钱。”邵氏摩挲着桌面,长吁短叹的说,“日子难啊。”
邵氏骨子里是个好面子的,这些话换作以前,断说不出口,可有了秦娘子借钱之事,她谨慎许多,救急不救穷,何家没有收入,老太太又是个蛮横刁钻的,借钱给她只怕要不回来,没准还会被她惦记上,铺子已经够忙了,可不希望老太太常来串门。
“你都说难,婶子可怎么过呀,树森没了进项,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老太太也说起自家的难处,说来说去,话题又落到借钱上,“树森还年轻,进府学好好读两年,考举人不是没有机会,菊花,你要帮婶子想想办法啊。”
邵氏能有什么办法?
她不说话,气氛瞬时冷凝下来。
大丫姐妹两已经吃完了包子,问老太太何时回家,老太太冷眼扫过去就要骂人,邵氏说,“还想吃吗?”
二丫忙不迭点头。
邵氏又装了两个包子给她们。
赵氏瞧着,阴阳怪气的说,“你说没钱,怎对大丫还如此大方?”
一个包子六文钱,邵氏眨也不眨就给大丫她们吃,要说没钱,谁信?
邵氏慈爱的看着大丫,“再穷也不能吝啬啊。”
无论老太太和赵氏怎么试探,邵氏咬定没钱,她了解老太太的性子,受不得别人忤逆,以为老太太吃瘪会怒冲冲离去,结果她坐着纹丝不动,反而和邵氏商量晚饭吃什么,嚷嚷想吃红烧肉了。
邵氏:“......”
青桃看邵氏招架不住,清了清嗓门,慢吞吞的说,“爹要回来得晚点,咱随意吃点什么就行。”
她问罗狗子想吃什么。
罗狗子说,“面条吧,好久没吃面了。”
老太太登时垮了脸,可青桃怎么会听她的,当即端着盆往后边走,连个眼神都没给何家老太太,老太太胸口涌起股无名火,“菊花,有些话婶子不想说,实在看不下去了,家里长辈还在,哪有让小姑娘当家的?你婆婆没读过书就算了,秀才是有见识的,他应当知道,这种事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青桃小小年纪就这般厉害,往后谁敢娶她啊?”
邵氏心头早就不耐烦了,闻言,脸色微沉,“青桃当家是她奶的意思,别人说什么我和她爹都不太在意,至于亲事,一家有女百家求,哪儿会担心她嫁不出去。”
不是她吹牛,想娶青桃的都快把谭家门槛踩破了。
老太太看她不悦,懒得多说,“日子好了就瞧不起人了呀,菊花,婶子也是为你好,女儿再好,终究要嫁人的。”
“无论她嫁到哪儿都是我肚里出来的。”
“你啊,鬼迷心窍了,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老太太也不提借钱的事儿了,拉着大丫姐妹,哼哼哧哧的走了,赵氏落后两步,堆着笑脸和邵氏解释,“干娘没有亲戚好友,就指望你能借些银钱...”
“我没钱。”
邵氏还是那句话。
如此,就没话说了,赵氏快步追上老太太,老太太停下脚步睨了她两眼,“不是说她有钱吗?”
赵氏讪讪。
她粗略的算了下,即使开销大,邵氏也是挣了钱的,要么青桃偷偷藏了钱,要么邵氏故意哭穷,她和老太太说自己的想法,老太太回头瞅了眼,“菊花老实,撒谎的话我不会看不出来,定是那小妮子昧了钱。”
次日,开门没多久,老太太和赵氏又来了,比起昨日的拘谨,老太太明显有了底气,进门就朝邵氏说,“来四个包子。”
青桃挑眉,“娘,我和鲁大叔说了给咱留两根猪蹄,你买菜的时候记得拿回来啊。”
说话间,取下墙边挂着的竹篮递给邵氏,示意她先去买菜。
老太太脸色不好,“是不是不待见我,我刚来你就要走。”
“不是。”邵氏挎过篮子,“置办年货的人多,不赶早去,新鲜菜蔬就没了,婶子你找凳子坐,我很快就回。”
老太太一脸怒色,“我要的包子呢。”
“这位婆婆,买包子得排队,你是熟人也不能插队。”罗狗子斜着眼,不冷不热的说。
话一出,立即引来其他人附和,“是啊,去后边排着...”
排队的话就得给钱,她故意不吃早饭来就是想吃白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老太太抹不开面子,推赵氏,“你去排队。”
赵氏往后缩了缩,压低声,“给钱吗?”
这话被离得近的汉子听到,汉子满脸鄙夷,“买东西当然要给钱了,你们不是来打秋风的吧?”
看谭姑娘的态度,摆明不是关系好的亲戚,一家三辈人,也不嫌丢脸。
客人们齐齐露出不屑的目光,老太太脸上挂不住,“谁打秋风了,我老婆子不占人便宜。”
说着,从怀里摸出个深蓝色的钱袋,数出两串铜板拍在桌上,“我给得起钱!”
刚刚说话的汉子扯扯嘴角,“谁管你给不给得起钱,买包子就得去后边排队!”
他也是慢慢排到铺子里来的。
“......”
老太太脸色冷若冰霜,客人们却是不太在乎,谭姑娘说过几日就关门回村过年,初九才开门,为了给他们拜个早年,明日起,买五个包子送一个包子,买五个馒头送一个馒头。
客人们高兴不已,纷纷说起吉利的话来,仿佛这天是过年。
老太太嗤鼻。
小小年纪,惯会拉拢人心的。
昨晚回家她就跟何树森商量着私下找谭秀才,但何树森说没用,府学好些人跟谭秀才借钱都被拒绝了,谁都知道谭秀才做不得主,掏遍全身也就拿得出几文钱,得从邵氏这边下手。
老太太耐着性子,待邵氏提着满当当的竹篮回来,她轻轻哼了哼。
赵氏拽她衣袖。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邵氏有钱,再不是清水镇那个软弱内敛的妇人了,得说漂亮话,哄她开心才行。
老太太捏了捏松弛的脸蛋,努力挤出个笑来,“菊花回来了啊。”
抬头看老太太还在铺子里,邵氏表情僵住,她在集市来回转了好几圈就想等老太太走了才回来,都晌午了,她们竟然还在,邵氏抿唇,“是啊,集市热闹,多逛了会儿。”
眼神扫向青桃,询问午饭怎么办?
她竹篮里有猪蹄有肉,本是晚上吃的,难不成这会儿煮了?
煮好得什么时辰了?
青桃说,“午饭吃饺子吧,有现成的皮和馅儿。”
邵氏连连点头,她拿着皮和馅儿往后院走,老太太忙抬脚跟上,赵氏牵着孩子,也迅速闪去了后边,罗狗子撇嘴,“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邵老头从青桃嘴里知道了两家关系,面露担忧,“你娘应付得来吗?”
闺女老实,不会又吃亏吧?
“没事的。”青桃完全不担心,弯腰抽出灶膛没有燃尽的木棍,和邵老头说,“包子能出锅了。”
“好。”
生意是真好,离不得人,而且草草吃过午饭就紧锣密鼓继续做包子,邵氏收拾好碗筷,来不及清洗就帮着擀包子皮了,老太太坐在桌边剔着牙,和邵氏寒暄,“这么忙下去,身体吃得消吗?”
“没办法,谁让手里缺钱呢?”邵氏专注地盯着手里的皮,有一搭没一搭回着老太太的话。
老太太有些没辙了。
好话说尽,邵氏就不借钱,继续赖着也是讨人嫌了,她说,“我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过来帮你们?”
邵氏动作顿了顿,“哪儿好意思...”
“给我工钱就行了。”
老太太觉得这个办法好,她这个岁数,出去做帮工没人要,来谭家铺子正好,府城工钱高,现在离过年还有些日子,能挣一些是一些,她让赵氏也来干活。
“......”
邵氏脸上绷不住了,“我哪儿给得起工钱...钱都在青桃手里。”
 
第 136 章 念诗[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