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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2/2页]

兴安岭 耿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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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一间宿舍的小陶说自己过生日,邀红革和另两位室友去夜市吃串。吃喝时红革便把白天总裁赏钱的事儿对伙伴们讲了。
      在餐厅做服务生的小王感慨地说:“来会所的客人哪个不是大款级别?就拿我们餐厅说,我看有些客人不是来吃饭,纯是来摆谱的。有时总共不过两三个人,却能点上一大桌子酒菜,吃不完的话就统统倒掉。有一回我瞧一盘一口没动的油焖大虾扔掉实在可惜,就端回厨房自己吃了。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那还是我这辈子头一遭吃大虾哩。”
      “有钱人的活法和咱们是不一样。”小陶说,“那天我们保龄球馆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客人,男的听说是哪家公司的董事长,岁数少说也有七十岁,女的却漂漂亮亮顶多二十出头。领班看女客人连打了几个满分,讨好地向董事长说:‘您孙女技术不赖呀!哪知董事长脸色马上变了,瞪了一眼领班说:‘不知道别瞎讲,她是我老婆!'慌得领班赶忙向客人道歉。其实也不怪领班,听人讲过老夫少妻,可这两口子岁数相差也太大点儿了。”
      红革叹道:“不来城里哪知道这些事!我们林区也有穷有富,可再富也就是房子大点儿,吃穿宽裕点儿,哪见过这样胡吃海塞纳妾娶小的。”
      与红革同在保安班的小李说:“大家说说,如果有一天咱们也像会所客人那样有钱,想怎么花?”
      红革说:“我没那个造化,也从来不想。”
      小王说:“我要是有了钱,第一是给我爸妈盖幢别墅,第二为村里修条路,第三嘛……给你哥仨每人发上几百万,让你们也变成有钱人。”
      小陶笑骂道:“狗屁!你没钱时这样说,真有钱了就不这么干了。”小王就嘿嘿地笑。
      正说得高兴,忽见一个小女孩跑到他们的桌子前,扑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红革,叫:“叔叔!”红革认出是朝云的女儿倩倩,惊喜地问:“你妈领你来的?你妈呢?”倩倩牵了红革的手就走。
      红革随她穿过排得密密麻麻的桌子板凳,来到一个浓烟滚滚的烤炉前,一个女人正一边扇火一边摆弄着肉串。红革招呼:“姐,干上这个了!”女人闻声抬头,惊喜地叫:“红革呀,你咋找到我的?”红革说:“是你闺女领我来的。”两人互叙别后情形,朝云让红革没事就到她摊上坐坐,吃两口她烤的肉串,她烤串的水平在这条街上不敢称第一也敢称第二的。红革说:“是吗?那我可要多来尝尝。”
      以后红革果然不当班时便到朝云的摊位来,闲时同她聊聊天,忙时就帮她招呼客人。有顾客问朝云:“新雇个伙计?”朝云笑着望一眼忙碌的红革:“不是伙计,是从老家来的兄弟。”
      六
      一天红革又来到朝云的摊位,朝云说:“来,我带你见个老乡。”将他拉到一个正在吃串的客人面前,介绍说:“这是我的老主顾何老师,在附近的民办学校教书,老家也是兴安岭的。”又向何老师介绍红革:“他就是我和你提过的你们兴安岭老乡,名叫孙红革。”
      何老师笑呵呵地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热情地和红革握手,又拉他一起坐下喝酒吃串。何老师问红革是哪个林业局的,红革说是翠岭,何老师说他老家是永青,和翠岭不远的。
      何老师是朝云烤串的忠实拥趸,隔三岔五便来光顾。红革见他谈吐风趣,学问渊深,为人又十分豪放洒脱,只觉和他喝酒聊天既长见识也是一种享受。
      一天大国来会所看望红革,听他说起何老师的种种妙处,不由大感兴趣,定要红革引他去会会这个老乡。
      何老师见了大国,听说他也是兴安岭的,高兴地请他同坐叙谈。大国是善说话的,且于古今中外的掌故也知道不少,与何老师一唱一和,引得何老师益发口沫四溅逸兴遄飞。
      说着说着便聊到大家共同的家乡兴安岭,何老师说:“咱兴安岭可不简单,它就像一道千里大屏障,挡住了西伯利亚的寒流和蒙古高原的干旱季风,西边护住了呼伦贝尔大草原,东边护住了东北平原和华北平原。兴安岭还是松花江、嫩江等好多大江大河的发源地,因为有了这些江河的滋润,东北平原的物产才会这么丰富,成为我们国家的大粮仓!”
      “这说的是地理,再说历史。好多人以为兴安岭开发之前是一片洪荒,谈不上有什么历史,其实不然。你们上学时学历史,一定知道南北朝时有个拓跋鲜卑人建立的北魏,史书上说这些鲜卑人的祖先原来居住在大鲜卑山,后来一路南迁,直到统一北中国建立了北魏王朝。北魏皇帝富贵不忘根本,派了一位大臣到当初祖先居住过的石室祭祀,并把祭祀的祝文刻在了石壁上。史书清清楚楚是这样写的,但大鲜卑山究竟是哪里,鲜卑石室又在什么地方,后世人却谁也不知道。转眼一千多年过去,一位考古学家进入兴安岭的一个山洞考察,发现了刻在洞壁上的文字,人们这才知道所谓的大鲜卑山就是兴安岭,鲜卑石室就是当地人所称的嘎仙洞。”
      “不只是鲜卑人,建立大辽国的契丹人,建立了横跨欧亚大帝国的蒙古人,他们的祖先也都是从兴安岭的大森林里走出来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兴安岭就是我国北方众多民族生长的摇篮!”
      “原来咱兴安岭这么牛!”红革和大国惊叹不已,他们虽然从小在兴安岭长大,对这片土地的了解却实在不多。
      何老师眯眼望向远处,仿佛面前横亘着故乡的巍巍群山:“拓跋鲜卑人、契丹人、蒙古人走出了兴安岭,鄂伦春人却永远留了下来,他们住仙人柱,喝嘟柿酒,自由自在游荡在无边的林海……你们上学时都学过一首关于鄂伦春人的歌吧?”说罢手击膝盖打着拍子,深情唱起来:“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一呀一匹烈马,一呀一杆枪,翻山越岭打猎巡逻护呀护山林……”红革和大国也借着酒意随着何老师高声歌唱,引得夜市的其他食客都好奇地向他们张望。
      七
      红革有一个礼拜没来夜市了,一家大企业在会所召开一个重要会议,全会所上至经理下至保安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好容易会议开完客人送走,红革才腾出时间往夜市来寻朝云。
      时令入秋天气渐凉,夜市生意已不似先前那般红火,倚在矮桌上打盹的朝云见红革走来,忙高兴地请他坐下,问:“吃过饭没?今天新上的内蒙羊肉,挺不错的,我给你烤两串尝尝?”红革摆手止住她:“刚才在食堂吃得饱饱的。倩倩呢?”朝云说:“找旁边摊主家的小孩玩去了,这孩子是越大越野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突然平地卷起一阵狂风,接着雨点便啪嗒啪嗒打了下来。朝云抬头望望天色说:“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了,反正也没客人,收摊了!”她转向红革:“天还早,去我家坐坐?”红革说好。于是朝云唤回倩倩,和红革一起七手八脚将烤炉桌凳装上了三轮车。朝云待要上去蹬车,红革推开她:“有我这老爷们还用得着你?”朝云一笑,把一件塑料雨衣披在红革身上,自己打起伞带着女儿坐进了后面车厢。红革喊一声:“出发喽!”蹬起三轮车冲进了绵绵雨丝之中。
      从市中心的夜市到城郊的朝云家三轮车足足行了一个小时。倩倩跳下车,见巷口几个女孩在房檐下踢毽子,她望向母亲,见母亲点头,兴高采烈地向女孩们跑去。
      红革和朝云将三轮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一起走进屋里。朝云给红革倒了一杯水,说:“你先坐着,我洗个头。以前我也是爱干净的,现在烤肉串整天烟熏火燎,都快成母夜叉了。”当下用热得快烧了开水,就将脸盆放在床沿上俯下身子开始洗起来。
      氤氲的水汽从脸盆中弥漫出来,充斥了整间小屋。隔着水汽透过纤薄的秋衣可以看到朝云浑圆白皙的香肩,随着身体动作不断颤动的胸部,有那么一刻红革禁不住心荡神摇,但他很快警醒过来,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怎的那么下作。”扭转头去看倩倩粘在墙上的五颜六色的贴画。
      朝云洗完了头,将潮湿的头发绾成一个圆髻束在脑后,问红革:“保安的活儿累吗?”红革说:“跟工地的活儿比根本不算累,就是耗时间,往那儿一戳就是半天,下了班双腿酸疼酸疼的。”
      朝云说:“我来给你按摩按摩——你别笑,我以前认真学过的。”说罢不由分说让红革将腿抬上床沿,由她连按带拍一阵揉搓。
      按摩完了红革下地走了两步,果然血脉畅通轻快了不少,不禁由衷赞道:“你还真有两下子!”朝云矜持地一笑,说:“你也帮我揉揉肩膀,这两天一直酸溜溜的。”红革嗫嚅说:“我哪会呀?”朝云说:“什么会不会的,拍两下捶两下就管用的。”
      红革只得脱了鞋跪在床上,两手抚着朝云的肩膀轻轻捏弄。朝云说:“你老爷们家家就这么点儿力气,使点儿劲儿不行?”红革一笑,手上又加了两成力气。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朝云忽开口说:“要不……今晚你就别回去了。”红革一愣,随即明白了朝云的话意,双手登时停住,只觉心口怦怦乱跳,一股热血在体内奔涌冲突,燥热得直想一把甩去衣衫。他终于使劲咬咬嘴唇,轻声说:“不了,单位管理严,夜不归宿要被经理批呢。”
      红革给朝云按摩完了,不敢看她的表情,低着头说:“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朝云坐在床边没有应声。
      红革走出小屋,一股清冽的晚风迎面吹来,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他抬头望向满天星斗,看着看着,星斗渐渐幻化成了春枝和林兴的模样,母子两个依偎在一起,都甜甜地向着他笑。红革的眼泪流下来了。
      八
      年关将近,来会所的客人激增,会所的各个部门也更加忙碌,然而那些老家在外地的员工眉梢眼角却不见疲惫,相反倒还带有几分喜色——春节意味着回家,一年到头漂泊在外,终于可以与亲人团聚,谁的心里不激动万分呢?
      红革这天从班上下来,邻床的小陶指指他的床铺:“孙哥,有你一封信。”红革从铺上拿起信,信封上的字不是春枝写的,而是海林那笔瘦长潇洒的行书。“海林给我写信有什么事呢?”怀着疑惑红革拆开了信。
      海林在信里告诉红革,自己半年前已调到城区镇,目前负责全镇木耳养殖的推广工作。在描述了一番木耳产业的辉煌前景后,海林说镇里准备扶植一批木耳养殖示范户,打响翠岭发展林下经济的第一炮。关于示范户的人选,他第一个想到就是红革。
      在信的末尾海林充满激情地写道:与其背井离乡在外面打工,不如回来和我一起从事这一富有开拓性的事业,也许林区的明天,就在我们将要培育的一朵朵黑亮的木耳上……
      看罢信红革真的有点动心了,回翠岭养木耳若真如海林描述的那样好,既有了收入,又能照顾家里,何乐而不为?
      九
      距春节还有两个礼拜的时候,经理召集会所的全体保安开了个会。经理笑容可掬地说:“你们来会所的日子都不短了,说说看,咱老板待大家怎样啊?”保安们七嘴八舌地说:“好着呢!”“在咱会所上班工资又高,伙食又好,没遇见过这样善的老板!”
      经理笑着点点头:“看来你们都是有良心的,老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板平日待大家不薄,有事时你们也要冲得上去。”一名保安说:“经理,你痛快说老板让我们干什么吧,你放心,老板指到哪儿我们就打到哪儿。”经理说:“好,有这句话就成!是这么回事儿,咱老板最近投标了一个工程,本来手掐把拿的,可没想到被一个小子背地里做手脚把工程抢走了。其实工程拿下拿不下也没啥,关键是老板丢不起这个面儿,不给那小子点颜色看看,还当老板是好欺负的!老板的意思是让咱们保安队替他把这件事办了,大家觉得怎么样啊?”
      保安们万料不到老板竟是让他们教训仇家,这可不是吃点苦挨点累就完的事情,弄不好要吃官司,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吱声。
      “看把你们这些熊包吓的。”经理笑道,“其实也不是让你们把人往死里打,让他受点皮肉之苦就行了。老板说了,完事之后他亲自设宴犒劳大家,另外,每人送一千块钱的红包让大伙回家过个好年!”
      一千块钱的红包!众人都张大了嘴巴,吃不吃饭倒还罢了,红包的诱惑可着实不小。一个年轻保安霍地站起来:“经理,我干!”其他保安也纷纷跟着表态:“我们也干,老板的仇家就是我们的仇家,一准儿把那孙子打得满地找牙!”经理满意地说:“不错,都是好样的!大家做好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听我通知。”
      红革回到宿舍,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心想自己真不成为了一千块钱也去做有钱人的打手?自己好好一条汉子,凭劳动挣钱光明磊落,实不必做那不明不白的事,拿那不明不白的钱。
      红革主意打定,第二天找到经理,说自己不愿参与打人。经理和颜悦色地说:“没关系,这本就是自愿的事儿。”红革告辞出去,脚尚未跨出门槛,经理在他身后补了一句:“会所用不了那么多保安,过完年你不要再来了。”红革的腿登时僵住,但也就是那么一瞬,随即大踏步扬长而去。
      十
      回翠岭前红革又专程去看望了一趟朝云母女。朝云听他说回林区后可能再不来了,不禁神色黯然,送他出门时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红革见她这样,心里也不是滋味,安慰道:“我回家去了,但我妹妹妹夫还在这里,以后咱们还是有机会见面的。你们娘俩……多保重吧。”
      红革走的时候大国和红心都到火车站送他。本来红心是要和他一起回去的,孰料出发前几日突然查出已怀有身孕,不适宜远行颠簸,只得遗憾地将车票退了。红心买了许多送给父母及嫂子侄儿的礼物交到红革手里,泪眼婆娑地说:“哥,让爸妈保重身体,等孩子稍大点儿了我一定回去看他们。”
      红革中间倒了一次车,第三天一早火车终于驶进了兴安岭。火车穿山越岭隆隆向前,红革眼望窗外不胜感慨,春天出山时雪尚未化尽,如今又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年过去,父母的面貌是不是又见苍老,春枝的租书店经营得怎样,儿子会叫爸爸了吗?
      正浮想联翩时,对面座位上一个小女孩见他一直痴痴看着窗外,问道:“叔叔,你是头一回来兴安岭吧,你看这儿漂亮吗?”红革从遐想中走出,笑着答道:“漂亮。”
      女孩说:“我们兴安岭不光风景漂亮,还有好多特产呢。”接着兴致勃勃地给红革介绍起来。红革笑盈盈地听完,问道:“看来你是个老林区了,这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呀?”小姑娘答:“我住在杭州,这趟是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红革夸张地瞪大眼睛:“在杭州?那么远?”
      女孩的母亲原本一直笑着听女儿和红革说话,这时开口解释说:“我和她爸带着她在杭州打工,整整两年没回来了,今年春节好容易有了工夫,带她回来看看老人。”红革说:“小家伙长在南方,对兴安岭的事儿倒挺熟悉。”女孩母亲说:“都是她爸教他的,她爸说咱人虽出来了,可不能忘了自己是兴安岭人。”女孩插口说:“叔叔,我爸以前在林业局的苗圃上班,他栽的树可棒了,大家都夸他!”红革问:“你爸现在在杭州做什么工作呀?”女孩答:“在市场卖菜。”红革沉默了。
      火车驶进了翠岭地界,山峦、树木,一切都是那样亲切和熟悉。将到车站的时候火车速度慢下来,透过凝结着冰花的车窗,红革看到站台上站满了接站者,都在凛冽的寒风中翘首等待归来的亲人。接着他在人群中发现了父亲、母亲和抱着孩子的春枝,禁不住一下子扑到车窗前,双眼噙满了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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