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梦境里,是模糊不清的画面,更迭得太快,只能听见数多仿佛淹没在水面下的尖叫嘶吼,以及那总是萦绕不散的浓重血腥味。
这是多少次做这样的梦,贺北淮记不清了。
从前还在云笙谷,他吃好喝好,很少做梦。偶尔泛舟谷外一条清溪上,在日头下打了个盹儿,梦见的,便是收留的那些个孩子,和他斗嘴撒泼的情景。又或是和南涔在一起,或仗剑江湖,或逍遥于山林。
可他出世后,便再无这样清闲的梦境了。
隐约间,那响彻耳畔的模糊嘶喊化成了一声咒骂,指名点姓,简洁明了。
“贺北淮,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凄厉又尖锐,惹得正在马车中撑头小憩的贺北淮懒懒睁开了眼睛。
已到了象郡最南边的小镇,出了这座镇子,过一片霁雾原,便是南越的边城。此时马车行于镇子里,速度缓慢。贺北淮听着那一刻不停的哭声咒骂声,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将车窗撑开了一条缝。
一个衣衫褴褛瘦如枯柴的女人跪在路边,背对着马车。她怀里像是抱着什么,哭得双肩颤栗,几近晕厥。约莫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的咒骂正好能被贺北淮本人听见。
骑马率领车队的韩韫示意众人停下,回头看向那哭骂的妇人。
此次随行南越的都是韩韫挑选出来的精兵,在韩家军中立足多年,自然了解自家将领心中所思所想,当即便有两三人围住了那妇人,闷声喝道:“当街辱骂当朝首辅,你可知罪?!”
那妇人痛哭片刻,抱着怀里的东西转过头,一双赤红的眼扫视着面前三个军人。
那一刻,三个将领登时惊诧到说不出话来。
就连丈余开外,骑在马上的韩韫都蓦地看清,那妇人怀里抱着的,竟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
可事实上,那已经无法算是个孩子了。
除却头部尚且完好,那孩子不着寸缕,他身上……甚至只见白骨,不见血肉。
那是被饿急了的灾民剜了。
妇人尖锐的哭声已经变得有些沙哑,回荡在萧瑟的街上。一条窄道,还有少数的灾民徘徊跪坐着,但大多数人神情麻木,好似这一幕惨剧在他们看来,已然成了习惯。
韩韫眼眶发红,心中难受得紧。正要叫那三人撤回,便听妇人骂道:“放屁的当朝首辅!我骂的就是他!”
“你这个泼妇!”其中一个将领怒指妇人。
妇人不退不惧:“他是首辅,要谁死谁就死,要谁活谁就能活。他手里是滔天的权利,可为什么不能为我们这些穷苦人家做点事呢!为什么非要我们生不如死呢!呸,首辅?!我男人就死在泰安河的河床上!那么多人死了,他晚上睡得着觉吗!”
“休得胡言!再对首辅不敬,按律法处置!”
“处置啊!杀了我啊!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妇人把孩子的尸首举高,疯狂地举到三个将领的眼皮子底下,表情魔怔:“你们看看,这就是我的孩子。他被人吃了,你们看啊。”
三个将领不忍直视,被逼得竟是后退。
妇人跪着一边前行,一边控诉。身后的地上,是她拖行出来的血色。
“你们怎么不敢看啊?这就是贺北淮干的啊,这就是咱们燕国的皇帝,燕国的首辅干的啊。要不是我男人死了,我们孤儿寡母无人依靠,他们敢抢了我的孩子去吃吗?谁来赔我一个公道?谁赔我儿子一条命啊!啊?你们赔我,赔我啊!”
妇人站起来,手快地抓住了其中一个将领的盔甲,眦目欲裂地嘶吼:“赔我儿子的命!赔啊!”
另一个将领见妇人情绪失控,劝阻两声无效,下意识地拔了刀。韩韫出声制止,却已是晚了一步。眼见那将领的刀刃已挥到妇人脖颈边,倏然,车窗里弹出一颗糖,以万钧之力弹落了将领手里的刀。
三名将领正是愕然,贺北淮慢慢下了马车。韩韫随即下了马,快行到贺北淮身侧。
“你……”
她想说点什么,却又觉这荒诞场面下,百般言语都显苍白。
贺北淮也好似无视于其他人,径直走到了那妇人跟前。他看着妇人怀里早已不成形的孩子,面上一片平静无波。
少顷。
他摘了方才挥刀那名将领腰间挂着的钱袋,递给妇人。
“逝者已矣,好好安葬。活下去。”
妇人一怔,愣了不知多久,颤着手去接过了钱袋。
他又说:“往北边去。泰安河边,要开花了。去看看吧。”
简单的两句话,好似给了妇人一丝寄望。妇人有那么一瞬的恍然,无人知晓她在想什么,或许是真的在想,能不能埋了孩子去看看自己男人用命修的泰安河,能开出什么样的花。
贺北淮又拿了一面令牌给她。那是军中的令牌,有了这牌子,她定是能北上到泰安河的。待妇人接过,贺北淮方才转身离去。
这一日的天,阴沉沉的。
乌云盖顶,好像永难见青天白日似的。就在那晦暗之中,满身是血的妇人立于长街,怀里抱着残破的尸身,定定望着那一袭靛青色。
第七十章 灾荒[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