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年纪小,沧楉当时并未知父辈们的全名。只知道祖父在中武科之前,他仗剑走江湖所用名号便是“苍山月”,后来进入帝都,身份变迁,世人就开始尊称他为“裴将军”。父亲大概也是姓裴,至于名什么,沧楉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彼时他已经在黄土中,在他乡灭寂了整整十年。
当时沧楉替父亲所立的墓碑,上面也只是刻了他的姓氏,和她的名字而已。
在裴化朗年纪尚幼的时候,他的剑道便已臻至玄品,自创剑法“朝天阙”纵横千里,难逢敌手。在他十二岁的那年,天泽镇突然来了一位雪族的高手。雪族居北域,大雪可遮天。此人自称剑道天品,嚣张跋扈,遂跋涉万里,青天白日下手执一个火把,狂言把脑袋瓜别在裤腰带上,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却未想到十招未到,就被裴化朗打的落荒而逃。
“小屁孩,你给俺等着,我一定会回来报仇的。”
雪族高手扔下火把,乘舟远去,从此再也没敢出现过。
时间一晃便是八年。八年后的盛夏,一个从北方骑白熊来的少年出现在了风凌渡口。他右手抡棒槌,也自诩是剑道巅峰,口出狂言要找裴化朗报深仇。
裴化朗不解,再三盘问才知道,这位少年正是当年雪族高手的儿子。
“你的父亲去哪里了?”众人惊问道。
“在回北域的路上被坏人干掉了啦,他飞鸽传书告诉俺,定要来天泽镇找那姓裴的小子报仇。”
众人深以为然,那位雪族高手如此招摇过境,不被人下黑手干掉才怪呢。不过这父子俩还真是一路货色,高傲狂妄,目中无人,能从北域活到天泽镇也真算是奇迹。
裴化朗对少年说:“你想怎么报仇?”
少年跳下白熊,凛然道:“把命拿来就是!”
众人瞠目而惊,没想到这小子比他父亲还要嚣张上几分。事已至此,只能真刀真枪打一架了。没想到又是十招未到,少年便败下阵来,眼见形势不妙,就扔下棒槌,骑着白熊缓缓地逃去。
“姓裴的,你等着,将来俺儿子还会来找你报仇的!”
子报父仇,孙报子仇,看来这门仇报来报去,将永远都没有尽头。这不仅是雪族和皇州其他人族冤冤相报的一个可笑的缩影,也是诸天和魔界不断残杀、不断争夺的一个冷酷的缩影。
几天过后,那位少年因被裴化朗破了不败金身,一夕惨败,而被外面虎视眈眈的游散剑客围攻致死,他的尸首弃于荒野,无人来收。
唯有白熊守候在旁边,严禁过往的巨禽异兽来啖食他的尸体。
鸿雁北归时,不见故人来。
可有趣的是,裴化朗因为打败了雪族父子,便被推举为了天泽镇唯一的执剑士,作为乡亲们的挡箭牌,而荣获了剑宗颁发的银耀勋章。更有祖父于帝都百战成名,封官进爵,裴家的声誉便在天泽镇达到了顶峰。
天泽镇,承蒙天泽,传袭至今。
因教化兴隆,自由平等,而被南域的星族捧称之为:童话镇。
总有一条从高山而来的、川流不息的梦幻的小溪。
清冽的溪水摇曳着彩色落叶,漫过白色石头和影映的棱角,无限柔情地穿镇而过。
三面被万仞的高山所怀抱,唯有东面滨河的风凌渡口,可与外界相通。
山是无名的山,触目难及,因极尽连天破云之势,树林葱蔚洇润,飞瀑流凌遍布,便概称之为:大山。
山中全貌,始终无人能说的清楚。
而在大山深处,自从沧楉的母亲难产而死以后,山里的飞禽走兽便死的死,跑的跑,再也难寻到半点野物的踪迹。镇子里的人们为了活下去,每天都会挑选出一批壮汉深入洪荒去狩猎。虽然干着相当危险的工作,却也保证了天泽镇的延续和繁华。
在临行之前,裴化朗要女管家准备好了佳肴,说要前往大山里,去跟某个人告别。
沧楉耷拉着脑袋,坐在玄关前的台阶上,等待着父亲从府里出来。
每当裴化朗要深入大山去拜谒某人的时候,他总会换上那套镶金锦衣,整理好面容,重新绾上头发,极其慎重的准备一番之后,才会容光焕发、提着篮子前往大山深处。他从未告诉沧楉他要去山里见谁,也从来不让她跟着前去。
在沧楉年纪尚幼的时候,她曾问裴化朗母亲去了哪里,他只说母亲去了某个很遥远的世界,等了结完那边的事情后,她就会回来找他们的。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沧楉才从乡亲们的口中获悉,原来山的深处埋葬了她的母亲。
她生之日,即是母亲的祭日。
香魂渐散,只剩泥销骨。
虽然裴化郎是为了沧楉着想,但是离别在即,她忒想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楉儿,风这么阴冷,你待在外面干吗?”裴化郎见沧楉愣在外头,便疾走几步来到了她的身前。
沧楉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恳请道:“父亲,我也想跟你进山里去。”
裴化朗愣了愣,皱着眉头说:“我要见的人可是患有十级肺痨的,你身子忒弱了,我怕这病会传染给你的啊。”
“我可以站在远处看他的。”沧楉嘟哝着嘴说。
“那人非常奇怪的,他可是特别喜欢吃小孩子哟,你看其他孩子都不敢往山里面跑,你跟着我去会很危险的。”
沧楉双睫猛地一跳,假装很惊惧地愣在了原地,心里却说不出的酸楚和失落:她已明白父亲是不会带她去祭拜母亲的。待父亲沿街走出百米远,她便悄悄尾随着他,也往大山那边走去。
山势极陡,山路也随之极陡。
此间草木之茂盛,溪流之潺湲,光影之斑驳,以及时时传来的稀碎的声响,跳动的虚影,皆增添了这座高山清幽且诡秘之态。却也让沧楉跟随父亲的踪影变得极其艰难。刚进山不久,裴化朗因觉得走路太过费事,便纵身一跃,飞上竹林,以翩然之姿踏叶远去。
“唉……飞啥飞啊……”
沧楉不会武功,只能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扪心长叹。
至此十年,她都不知道母亲归葬于何处。
在沧楉离开天泽镇的前夕,父亲和女管家正在府里处置家具,整理行囊,上上下下忙的不可开交。沧楉百无聊赖便走出了府邸,吃着冰糖葫芦,想去程鹏长老的府里跟他告别。
当时天色正暮,尽收叆叇,外出狩猎的人们都已满载归来,欢声笑语便伴随着炊烟,飘荡在了古老的天泽镇里。
一如既往,程鹏长老坐在了宗堂前的小樟树下,灯影绰绰中,他的脸色显得有些凝重而苍老。这位爱贪小便宜却又富甲南域的老头儿,独自喝着烈酒,仿佛一夜间衰老废弛了许多。沧楉走过去,他微微抬起头,眼中有闪烁的泪光。
他说:“风暴将至。”
她说:“风在哪里?”
他说:“风在诸天之下,无人能避其锋刃。”
沧楉紧紧地追问道:“我们该去哪里啊?”
“生死轮回,这世间谁都逃避不了。”程鹏长老垂落眉眼,捋一捋小白胡子,沉声道,“你们明天就得离开,而我要留下。此地养育我先祖,我将生死于斯。”
透过闪烁的火光,沧楉看到程鹏长老的眼里满是泪水。她从来没有见他如此的悲伤和绝望过,他曾经笑容可掬的脸庞总是让孩子们倍觉温暖。
当沧楉伸出手,想要拭去长老眼角的泪滴时,他却猛然扭过头去,兀自起身,朝着深重的内院里颤然走去。
“命运如同棋局,你我皆是棋子。
看破命运者,可入九天遨游,困死棋局者,则卑微如蝼蚁。”
看着程鹏长老消逝在照壁之后,沧楉咬了半口糖葫芦,心里说不出的凄楚和难过。愣怔了半刻,她将石台上剩下的半坛酒,一饮而尽。酒很甘冽,郁结于腑,盈盈化作离别的泪。
低着头,沧楉开始沿着街道,蔫蔫地往回走去。她再也没心情吃糖葫芦,就把它随手扔在了街边。
刚刚拐入某条僻静的巷道,沧楉便看到在暝晦夜色中,有一位身姿挺拔的古怪男子,正在凛然地朝她走来。
这位男子之所以古怪异常,是因为他单手擎起了一架棺材。
棺材举过头顶,盖板已经被掀掉,有淡淡的微光从里面流溢出来。
透过缥缈的流转光芒,她看清楚了这位男子的样貌和装束:他居然就是红衣裹身的程皓哥哥。
在沧楉出生的那年,程皓以红衣裹身,从帝都回到天泽镇以后,他仿佛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开始变得冷漠孤僻,颓废怪戾,除了每天冷着脸在聚星台上唱歌撸串儿,好像对其他事情都提不起来兴趣。尤其是他每次看沧楉的眼神,宛如死亡般的凝视,让她觉得触目惊心,不寒而栗。程鹏长老以为他可能是武科受挫,因以半招之差而输给了沧楉的祖父,他才会颓废薄凉至此。
据说程皓也曾意气奋发,挥斥方遒,剑道臻至玄品,他的父亲更是大楚皇朝的至卿,征战北境的飞将军。在移星皇朝建立之后,他因见风使舵有拥立之功,而晋升成了北境的总兵。这位将军深知天泽镇里高手云集,便时常修书一封,请求镇里的乡亲出山为他效力,镇守北境,杀敌立功。
只是这个请求,总会被镇里的人们委婉的拒绝。
将军颇为不悦。
程皓在星塃城浸润多年,拜抖音山庄宗主为师,勤奋吃苦,敢于钻研,乃是帝都赫赫有名的天纵英才。皇州四域能人异士极多,不仅有奋力修灵者,还有很多痴迷于剑道和命数的大人物。但是,在那场万众瞩目的武科取仕中,在数万名摩拳擦掌的应试者里,程皓以成绩排名十八,起名号“程十八”,不但出街游玩备受女孩追捧,掷果盈车,更是受到了帝都各大教院的高度重视。将来他是很有可能众星闪烁,辉映诸天,从而踏上波澜壮阔的修灵路的。
一代天才就此沦落,难免会让世人唏嘘。
在回到天泽镇以后,程皓第一次跟沧楉搭话,则是在她五岁的那年。
当时天色渐黄昏,众鸟高飞尽,他裹着一件破棉袄,瘫坐在府前的台阶上,正眼神慵懒地看着远方。
霞光瑰丽
第六章 枯木尚有回春日[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