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青枫第一次进林则宁的闺房,还以为是进了林则平的内书房,迎面便是林立着形形色色书籍的乌木书架,墙角里还倚着一架方便取书架高层的书的小梯子,他扫了一眼鳞次栉比的书脊,除了诗、词、歌、赋外,意外的还看见了游记、史记、兵法和国策一类只有男子才会感兴趣的书卷,未出阁前的林则宁就是靠这些打发时间吗?外界一直传言宁国侯府大小姐病弱,被父兄藏于深闺,可是想起三年前初见林则宁的模样,他不禁有些怀疑这些传言是宁国侯府故意放出去的,可是为什么呢?官宦之家莫不想方设法让家族中的女儿在贵族聚会上露脸,即便是王族贵女也会时不时的展现一下才艺,方便以后说亲,像林则宁这样在十四岁以前几乎从不露面的侯门千金简直是凤毛麟角,林家就不担心她会嫁不出去吗?想不通的慕容青枫抬脚往里走去,三间屋子一气打通,中间以帘幕、屏风相隔,屋里静悄悄的,丫鬟们见到他行礼也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声音太大惊扰了林则宁。
林则宁正端坐在临窗书桌前,专注的一手翻看着账册,一手握着毛笔时不时的在草纸上记上几笔,发髻上玉步摇的坠子垂在颊畔,随着她侧头的动作不断晃悠,窗外蔓着密密的葡萄藤,藤上的叶子已经微微泛黄,风儿吹过,沙沙作响。
慕容青枫站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回头的意思,便轻手轻脚的走到她身后,越过她的肩膀看去,渐渐的皱起了眉头,只见草纸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符号,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又完全想不起来。
当林则宁算完最后一笔账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她放下笔,揉着发酸的手腕,慢慢的转了转脖子,这个世间书写全靠毛笔,她虽学过书法,此时却显得有些不太实用。
“累了?”身后传来一个清冽醇厚的声音,她不禁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去,却因为动作太猛,牵扯到早已僵硬的肌肉,忍不住“哎呀”一声,接着,一双大手便按在了她的肩上,笨拙却有力的替她按摩酸麻的颈项。
虽然那双手很温暖,按揉的力度也恰到好处,林则宁却紧张的全身都僵硬了,“王爷?”他怎么会来这里?
慕容青枫“嗯”了一声,感受到她的不适,便松开了手,林则宁顺势站起身来,差点碰到他的胸口,想要退开几步,他却没有挪开的打算,任由她被困在书桌和他的身体之间,转侧不能。
“这些……是什么意思?”慕容青枫指着草纸上的符号问道。
林则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她不会打算盘,便让留云找来草纸进行笔算,她用的是阿拉伯数字,之前怕丫鬟们看到大惊小怪,就让她们出去了,谁知慕容青枫悄无声息的进来,她一时吃惊,竟忘了将草纸收起来,这时候再掩藏已经来不及了,她抿了抿唇,见慕容青枫没有罢休的意思,只好无奈的道:“我不会用算盘,写字太慢,就用这些符号代表不同的数字。”
“哦?”慕容青枫有了兴趣,目光盯在纸上不肯挪开。
眼见他有研究一番的趋势,林则宁连忙转移他的注意力,“王爷怎么来这里了?”
“不能来吗?”
原本就是匆忙之间脱口而出的话题,或许是这几个月沉默成了习惯,前世与人恰到好处的周旋能力此时似乎随着转世一并消失,林则宁一时间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眼睁睁的看着慕容青枫将草纸拿在手上研究,却又不便阻拦。
“这个……”
“你吃饭了吗?”赶在慕容青枫发问前,林则宁忙抢着出声。
慕容青枫挑挑眉毛,“你说的是午饭还是晚饭?”
林则宁下意识的瞄了一眼窗外的日光,尴尬的说不出话来,“那个……王爷,晚上要在这里用饭吗?”
“好!”
慕容青枫的爽快让林则宁再次语塞。
“你什么时候回去?”
林则宁愣了一下,问道:“回哪里?”
“回家!”
“回家……”开始林则宁有些莫名其妙,后来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齐王府,“可是大哥这里……“
“他死不了,宁国侯府自有人打理,你早已出嫁,越俎代庖操心那么多做什么?怎么不见你对王府的事情这么上心?”
慕容青枫的话令林则宁感到不悦,前几天林则平气息奄奄的时候他跑前跑后的帮忙,若说没有一丝触动那是假的,那时还觉得他是一个是非恩怨分明的男儿,怎么林则平刚刚好转,他便说出这些话来?很快她就想起今天在花园里见到的情景,心中便猜测是不是因为李氏的缘故,看见美丽忧伤的花间少妇,同样身为女人的她都忍不住怜惜之情顿生,何况是一直喜欢着李氏的他。
又是这样,动不动就沉默!慕容青枫对她越来越觉得无力,她就像是一泓清泉,无声细流,不惧荆棘坎坷,径自流向远方,他的刁难就像是一枚石子投入水中,溅起几朵水花后很快便归于平静。
“回去以后让玉侧妃将中馈交还给你,那本就是你的责任!”
林则宁心中一点也不乐意去管他的那一群无所事事整天勾心斗角的妾侍,就算把王府管得再好又能怎么样?不过都是替他人做嫁衣罢了!沉默了半晌,她才勉强应道:“好!”
她到底是有多不情愿?别人家的主母牢牢的将中馈抓住自己手中,她倒好,他不吭声让玉侧妃交还管家的权力,她也不闻不问,如今他开口要她管,她却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为什么他现在对她越来越觉得窝火?每每看到她都有扑上去掐死她的冲动?慕容青枫忍不住咬牙,然而一看到她馨白如玉吹弹可破的肌肤,纤细优雅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的脖颈,他的火气便无处发泄。
慕容青枫的表情太过难看,以至于进来传话的唤月心惊胆战,她怯怯的道:“王爷,侯爷派人来请您去一趟。”
林则平主动找他的时候不多,除非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慕容青枫见林则宁明显有松一口气的样子,心中的火苗便又炽烈了三分,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林则宁长吁一口气,很快又紧张起来,因为慕容青枫走的时候连带着桌子上的草纸一起带走了。
留云撅着嘴不满的咕哝道:“王爷自然是希望王妃回去的……”
林则宁询问的看向留云。
“我们来的时候兰侧妃和玉侧妃对上了,兰侧妃那个性子,是不肯吃一点亏的,玉侧妃也不是省油的灯,王爷王妃都不在府里,估计这会儿一团乱呢!”
林则宁摇了摇头不以为然,留云和唤月来的时候就将倚梅阁失火的事告诉了她,其实细想一下不难推测是兰侧妃和李姨娘联手了,看来兰侧妃上次有把自己的提点听到耳中,她和李姨娘被禁足都是玉侧妃一手造成,两人醒悟过来后定是将玉侧妃恨之入骨,反正两人已经被王爷厌弃,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敢于去闹,只是玉侧妃心机深沉,两人是否是她的对手却是个未知数。
慕容青枫胸中闷着一股火气走出蓼风轩,走出老远之后才发现手中紧紧的握着的草纸,看到草纸就想到她,想到她他心中的火气就更加旺盛,偏他现在不能把她怎么样,越想越是窝火,恨不能找个人来打一架泻泻火,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是谁呢?林则平!如果不是他带着女扮男装的林则宁去酒楼,他和她就不会相遇,没有那一次初遇,就不会有后来的一见钟情,更不会有两人的赐婚……若是搁在以前,随时可以拖着林则平找个偏僻无人的地方打个昏天黑地,可是现在,想想林则平那虚弱的仿佛随时都会挂掉的身体,这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泄到林则平身上……这一对兄妹!慕容青枫忍不住咬牙,草纸上那些奇怪的符号似乎也在嘲笑他的无能为力,简直是岂有此理!
“王爷?”林则平的侍从银子看见慕容青枫站在园子里对着一叠草纸额头青筋暴跳、咬牙切齿,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上前行了个礼,以便近距离观察。
慕容青枫抬起头,看着眼前容貌秀致、身段窈窕宛如少女的银子,心中一阵嫌恶,果然是物以类聚,明明是男子,却长着一张女儿的脸,说不定那家伙真是狐狸变的。
“王爷有什么为难的事么?”银子的眼睛和他的容貌不想称的咕噜噜的转着。
为难?慕容青枫转念一想,即便不能动林则平一根手指头,为难他一下总是可以的,于是本来准备随手扔掉的草纸又被他收进袖中。
看着慕容青枫远去的背景,银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刚才齐王看他这张脸的目光明显是带着不忿的,难道他一个小侍从还能惹到尊贵的齐王殿下吗?他耸耸肩,继续朝蓼风轩走去。
“唤月姑娘,我来取侯爷要的书。”
唤月点点头,转身进屋片刻后出来,看见几个小丫头正围着银子闲聊,“你为什么叫银子?”
“因为我喜欢银子。”
“为什么你叫银子,玄金不叫金子?”
“那个木头脸嫌俗呗。”
“为什么你不嫌俗呢?”
“因为我喜欢银子。”
……
唤月抿唇一笑,为什么叫银子?她记得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还是宁国侯府大小姐的王妃在回府的路上看到身着五彩斑斓的戏服倒在街边的雪堆里奄奄一息的银子,心生怜悯,便让侍卫带回府中救治,回到侯府后才发现这他手中紧紧的攥着一锭雪花银,因为高热而昏迷的他口中一直喃喃的念着“银子”,等他三天后醒来,发疯了一样冲出府去,然而不到两个时辰,他又失魂落魄的回来了,跪在侯爷脚下恳请收留,按说侯府不收来历不明之人,但是不知他和侯爷说了些什么,最后留了下来。后来,侯爷要挑两个侍从,王妃恰好就在旁边,指着银子道:“你不就是那个……那个‘银子吗?”他嘻嘻一笑回道:“小人正是银子。”于是,银子就成了他正式的名字。
再说慕容青枫,进书房的时候也不问林则平找他有什么事,直接拿出草纸甩进他怀里。
“这是什么?”
慕容青枫冷“哼”一声,“你号称‘东越第一才子,你且说说,你能猜到纸上写了些什么吗?”
林则平讶异的看了慕容青枫一眼,是有人称他是“东越第一才子”,那不代表他无所不知,当别人这么恭维他时,他也不过是谦虚的一笑而过,当下也不多言,笑着翻看着手中草纸,很快,他的脸色变得凝重,时而目露惊讶,时而面带惊喜,忽然他的目光定在其中一页上,眉头紧紧的锁起。
“怎么了?你看出来了?”慕容青枫连忙问道,他们是两兄妹,说不定林则平早就知道这些符号的意思。
林则平思索了一阵抬起头来,笑道:“好像是算术,这是在算什么?”
这也能看懂?他不会真是狐狸精变的吧?“你怎么看出来这是算术的?”
林则平握着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道:“我猜的,真是算术么?”
慕容青枫不可思议的瞪着他。
“这上面一共有十种符号,不同的符号相遇生成这十种符号中的其它符号……”
“停!”慕容青枫抬起手不耐烦的道,“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那你可知道这些符号对应的数字?”
林则平笑着摇摇头,“这得需要时间,你从哪里得来的?”
慕容青枫几乎是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本王还以为你有多心疼宁儿,连她的笔迹都认不出来!”或许是受到林则平的影响,“宁儿”就这么顺畅的叫出了口,那一刹那,慕容青枫听到耳中“嗡”的响了一下,接着便心跳加速,因此而忽略掉了林则平脸上骤然出现的惊愕。
“这是宁儿的笔迹?”
“不是她是谁!”慕容青枫恶声恶气的掩饰自己心中无由的悸动,“你叫本王来有什么事?”
林则平的表情也很快恢复了平静,“刑部查到了《阅微文选》。”
林则宁打开折叠的草纸,讶然发现正是被慕容青枫带走的那一叠,“这些怎么会到了大哥手里?”
林则平倚在床头道:“齐王将这些拿给我看,让我猜是什么。”
林则宁的呼吸一紧,心中正思索着该如何将事情遮掩过去,却听见林则平严肃的问道:“你见过番人?”
番人?林则宁猛地抬起头吃惊的看向林则平。
林则平一向云淡风轻的表情此刻绷得紧紧的,“你也太不小心了,这些是番人的东西,怎么能让齐王拿着到处走?好在他并不认识,否则要有多少麻烦!”
林则平知道阿拉伯数字?
“看你写的这些定是十分熟练了,偏我对这些懂得并不多,也不好替你承认,若是被人问及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你要如何解释?”
林则平能从慕容青枫手中要来这些草纸,又能脱口说出番人的东西,以古人一贯的谦虚,他所谓懂得不多恐怕不能以常人理解,林则宁受教的低下头去,喏喏道:“大哥,我错了!”心中却暗暗奇怪,他是怎么学到这些的呢?
“五年前,海边渔民在沙滩上发现了一个被海浪卷到岸边的番人,金发碧眼,满口番语,民间视为妖人,被押到京城不久便染病而亡。”看着她愧疚和不安的模样,林则平叹了口气,道:“当年真不该由着你……算了,以后千万小心了,把这些赶紧焚毁了吧!”
林则宁忙不迭的点头,待回到蓼风轩后,便让唤月燃起火盆。
“火盆?”唤月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王妃,您冷吗?”
林则宁摇摇头,“我烧些写坏了的字纸。”
“哦!”唤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忙出去找炭去了,只是离用炭火的时节还早,好不容易才在库房里找了些旧年里剩下的银霜炭来,唤月不敢耽误,很快就让婆子捧着火盆进来了,盆中的炭火燃的正旺,却没有一丝烟气。
林则宁看了一眼道:“我就是烧些废纸罢了,哪里用得着这么好的炭。”
唤月摸摸脑袋,道:“侯府给主子用的都是这炭,奴婢也没多想!”
留云收了衣服进来道:“王妃要烧什么?小心炭火迸出来的火星儿,王妃吩咐奴婢来吧!”
林则宁摇摇头,将袖子中的草纸丢入火盆,看着纸卷完全焚化成灰了,才让唤月将火盆挪出去。
唤月再次回到屋里,看见林则宁正握着一本游记坐在床榻上,但她的目光明显不在书上,留云则坐在矮凳上做针线。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唤月想都没想便道:“奴婢九岁的时候被拨到王妃身边的。”
留云道:“奴婢是十一岁进府。”
“什么时候提的二等丫鬟?”二等丫鬟就有近身伺候的机会,三等丫鬟只能在院子里走动。
“十二岁,奴婢和唤月一起提的二等丫鬟。”
两人比林则宁长了一岁,也就是说林则宁十一岁的时候两人已经能够近身了,对林则宁的事情,她们知道多少呢?林则宁翻着手中的书,故意叹道:“想这世间繁华种种,景观无数,或鬼斧神工,或钟灵毓秀,可叹我一深宅妇人出入不便,不能尽览,实乃憾事!唉!”
留云、唤
第三十二章用番文险泄身份,平流言始揭往事[1/2页]